第26章 往事
她是被浓烟呛醒的
爆竹,纸钱,或是别的什么东西,燃烧时的烟气总是不留余力地侵扰她的呼吸道。惹来其他人戏谑调侃——你这是天生的富贵命,将来注定要当个小公主享福的。对此,她常不满地撅嘴:
“富贵命有什么用啊?每天只能待在屋里,又不能出去玩”
每年的节庆她都被迫困在屋子里,她的父母会给她带来许多新奇玩意,这时她的注意会被暂时转移。可小孩子天性里渴望与同龄人嬉戏,笑声玩闹声是无法被高墙遮挡的,这勾得她眼馋。只是她的身体也确实不争气,一旦被浓烟接触包裹,就会被呛得咳嗽个不停
可她今夜必须踏出房门
她抱膝坐在床上,透过床帘的缝隙对着钟表上的指针发呆
现在还太早,干干等待着实在百无聊赖,于是她开始摆弄钟表,但很快又腻了,便丢下钟表扒拉着窗子往外头看去,尽管什么都看不到,也能从他人的匆匆步行和细声讨论中进行拼凑想象。
奶奶一定穿上了一年到头都不见一次的新衣,它平时深藏箱底,难得一见,却被香火的味道侵染浸透。奶奶站在斑驳的天窗下,一面念念有词,用杨柳挥出暗含旋律的好看弧度;一边监督着自己的父母搬这搬那,确保每件事物都只经过他们三人的手。每当仆人想上前协助,全被奶奶严厉喝退
很快,本不算小的天窗就被一堆她见过或没见过的东西堆满
她不是不想跑出房去亲自验证自己的推测,她甚至还想像往常一样蹦跳着、欢笑着闹。她无法分清楚大人的认真以至于严肃的态度和这让她浑身不适不知如何形容的气氛——如果她日后能足够幸运地按班就部、那么她会知道这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实质化——这两者间到底有什么因果关系,或许只要她像原来那么玩闹,大人们应该也会重新轻松起来吧?
可惜在此之前她被奶奶百般吩咐,不要出门
她试图安慰自己,或许这事并没有那么严重,谁让奶奶给的东西她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什么奇特的点,比不上平日里母亲佩戴的珠宝耀眼,也比不上河流里的卵石细腻。它小小的,黑乎乎的,只是颗布满疙瘩的小石块
可奶奶的郑重令她实在无法轻视
她猝不及防地被奶奶牢牢地抱在怀里:
“妮妮,奶奶对不起你啊,对不起你们一家子,全是奶奶糊涂啊!”
她被吓住了,木呆呆地愣着,直到奶奶将她牵着她的手带回房间,并反复叮嘱她凌晨十二点半时及时坐到天窗下
她又回到了床上翻来覆去,逐渐有了困意。这时她隐约听到了争吵,是她父亲和奶奶,可她的清醒也到此为止,翻了个身就再次沉沉睡去
“妮妮啊,你拿着这个东西,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叫出来,时间一到,你就用它往神像抽,使劲抽,明白吗?”
她迷茫的目光方才聚焦,心里顿时涌上一阵惊惧,迫使她下意识握紧手中不知何时存在的细韧长条,死死压住嘴唇瞪圆眼睛
她蜷缩在桌子下,视线定格在对面高台上那尊黑漆漆的神像,初看之下似乎一切平常,可再再一凝视,位处神像唇角的部位却泛起一丝笑纹。同时,她这才发现屋里所有淡黄素雅的床帘被替换成了苍白纸质联结物,它们无风自动,正对着未知的观众起舞。
前所未有的恐惧令她束手无措,试图移开视线,脸侧却感到一阵冰凉,扭头看去蓦然对上了一双眼睛,或是两个血红的眼球。她慌忙地挥手撑地,试图在这狭窄的桌下空间挪动躲闪,可是手掌刚接触地面,迎接她的不是冷硬木石,而是滑腻粘液。她不敢低头去细看,僵直地保持蹲姿,可手下的湿黏物体却开始蠕动…
眼球,都是眼球,四面八方都是眼球,血红的眼球,它们在笑,在哭,在呼号,在埋葬
终于,不知何来的勇气使她蒙头一头冲出桌下,耳侧却突然传来一阵铃声,睁眼的刹那,却发现自己正安然躺在床上。熟悉的环境让她浑身不自觉地发寒,才察觉冒出的冷汗早已浸透了床被
现在是几点?
十一点半
那还好,还有一个小时
等!她好像…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十一点半设置一个闹钟,但现在的情况就是原本该在十一点半响起的铃声却响在了十二点半
疑似错过时间的恐怖使她手脚并用地爬起,要去点床头的灯,床上却忽然一陷,她立刻用余光瞥去,凭借稀薄的月光看见一只枯瘦的手压上了床榻的一角
来不及细想,她仓皇地从床的另一头跳下,连脚边的鞋子都来不及穿,刚要一头扎入门外,就被鞭炮炸起时的硫磺味呛出眼泪
像是庆典,又像是欢宴,鞭炮不停歇地响,火光不停歇地燃。她看见满天的烟雾中,用纸扎就的四匹白马被逐渐吞噬。很快当纸马彻底消匿的瞬间,急切的马匹嘶鸣和一连串的马蹄声不顾一切地撕开深夜的寂静,随后从未散的烟雾中驶出一顶轿子,却是悬空前进的,仿佛那四匹纸马变成了真正白马,在无形中牵着轿子飞驰。
那顶轿子她曾经在画本上见过,用檀木雕饰,极显奢华名贵。可眼前这顶却满是异常浓烈的血红,颜色深邃到几乎要有血珠从上面滴落
她看得呆了,竟不知道下一步该有怎样动作,直到轿子处冒出痛苦的尖嚎:
“妮妮!快点抽啊!快点!来不及了!”
是奶奶!
她仿佛即将在下一刻被重新拉进了噩梦,哪怕她强撑着保持清醒,仍旧能模模糊糊地手里握着长条,神像正贴近她的鼻尖,木刻的嘴角咧出不可思议的宽度
她边哭嚎边用力挥动长条,不确定自己每一次挥击到底有没有真的抽到神像上,可神像却笑得越发夸张,疑似血液的痕迹正顺着弯起的弧度流淌
等到她彻底脱离幻梦,她再也绷不住那最后一根弦,径直往那辆纸车扑去,意图获得奶奶的安慰,可扑倒的却是坍塌的一团废墟与一地尘埃,以及黏糊的血液
她的奶奶融化了
她木木地伫立原地,不知如何反应,像是所有情感都被抽得一干二净,哪怕身后的宅子无声无息开始燃起熊熊烈火,哪怕尖叫声和逃窜声交织混乱成一团,都似乎与她不在同一个世界
“这不怪你”
那个不知面目的男人悄无声响地来到她的身旁,同她一起站在化成碎屑的轿子前,像是惋惜:
“你是想通过手段来保护你的家人么?可惜,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你家人的命运完全掌握在你手中”
她终于回过神来,撕心裂肺的疼痛使她一头撞在燃烧的柱子上
没有痛楚,只有无尽的眩晕
等她再次睁眼,世界重归清晰,她却惊讶地发觉还活着,家人都在自己身侧嘘寒问暖,没人知道他们家早就都死了一回
她原以为这只是一场梦,直到她再次在杂物间里看到那座神像。它笑着,一如以往
于是她发了一场高烧,嘴里只管说着胡话,寻遍所有方法都不得缓解,最后无奈只能搬家
而他们搬到新家没多久,
那处旧宅就被一场大火烧毁
我望着虞二夫人,她昂首畅笑,身子因此无法自抑的颤动,眼角缀满风情万种,却也淌下一串清泪,这矛盾的情景让我一时间失了言语,只能试探性地干巴巴安慰道:
“你确实没做错什么…&34;
可她猛地收住了笑声,眼神瞬间变得尖锐而充满讽刺,不待我说完便打断了我的话语:
“哈,杨先生,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不管我问谁都是我没错。你们都是见多识广的道士高人,是富贵权势竞相邀请的存在,我这点经历自然什么都算不上。你当然淡定,当然毫不惊讶,可是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知道,只能被你们当傻子耍!”
她被激烈的情绪激红了眼睛,好几个呼吸后才平复下来,重归冷静的状态,优雅地将散乱的发丝顺好:
“杨先生,你见识多广,你猜为什么会是是绿色春联?
因为那是我对自己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