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燃蜡(3)
第4军团的进攻对乌萨斯军队造成了不小的创伤,而预备的莱塔尼亚第2纵队与第3纵队也遭到了高卢炮火的猛烈轰炸。对于高卢军队来说,普拉岑高地北端的制高点老葡萄园近在咫尺,这使高卢士兵得到鼓舞,作战起来更加勇猛。挡在第4军团正面最前端的42师则遭了殃,本就伤亡不小的部队直接被一股脑冲散了,各支小队失去了彼此的联系,真正成为了散兵作战。
别里科夫指挥的小队运气算好,在第一时间与周围的小队集合起来,抗住了高卢军队的一波冲锋。但在数次冲击后依旧没能逃过溃散的命运,各小队的队员相互掺杂着就被割裂开来,混乱的彼此互不相识,指挥作战更是雪上加霜。
齐科林便是这种情况下的人,他被卷入一支不认识的小队,而这支小队的其它成员也基本都是在溃散后脱离原来小队的。这一支冗杂的小队下场只有各自为战,纷纷死在高卢人的手中,大家便一致的达成共识——跑。哪里乌萨斯人多往哪跑,哪里有明显的乌萨斯旗帜往哪跑,兴许跑得途中就能找到自己的小队。齐科林在混杂的人堆中慌忙地扫视四周,战场上有往前冲的,有往后逃的,还有停在原地的,而无论是哪种人,在接触到高卢集合起来的阵形后,下场只有毙命。
齐科林迈动双腿,双臂剧烈摆动,张着嘴大口喘着粗气。即使是双腿发酸,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敢放缓一点脚步。如果这是大学的运动会,那么他指定要破校记录了。生存的渴望鞭挞着齐科林的精神,他拼命地挤过挡在自己面前的人,不同于在街上这么做,在这里不会有人皱着眉头表示不满或是扯着嗓门骂他,因为没有人还会有精力干这些事。齐科林是如此拼命,如此疯狂,他恐惧死亡,比他恐惧弗里斯基的历史课还要百倍。他大脑空空,什么都不去想,只有全身的肌肉在告诉他,“跑!”。“终于!”他看见了拉夫那高挑的身材,即使是在战场上也是如此显眼,他像是抓住救命的稻草,飞离身后夺命的收割机。
卢克在混乱的人群中紧跟住小队的步伐,他的视线中是黑压压的高卢部队,以及四处逃窜的乌萨斯士兵,场面混乱不堪。很快一个熟悉的身影钻进他的视线,“是齐科林!他在那!”他兴奋的挥动双手,想让齐科林看清位置。队伍里的队员也看见了在人群中冲撞的齐科林,纷纷向他挥手示意,但被别里科夫厉声喝止。
“把手都放下!你是嫌自己的位置不够显眼吗!”
这边,齐科林看见了大家在向他挥手,更加卖力地冲过来,崎岖的山路没有使他刹住脚步,脚下一个踉跄,尽力稳住身形后继续奔跑。他越发感觉自己就像在运动会上比赛跑步一样,所有人都站在终点期待自己跑到他们跟前,所有人都在为他挥手。
“下一次运动会我一定要报名短跑。”齐科林暗暗想着。
可这里终究还是战场。
就在他离小队只有不到10米时,巨响划破天空,他好奇地扭过头去,却再也扭不过来了。
齐科林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炮弹会落到交战的阵前,他们就不怕误伤友军吗?这个问题在死前的一刹那涌进他的脑中,也随着死亡永远恒定在涌现的一刹那中。事实上,只是因为他冲的太靠后,不知不觉间与炮击的预定范围吻合了。这仅仅是个意外。可战场上从不缺少意外。
炮弹轰然炸响,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
卢克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他的瞳孔猛然张开,先是迟疑,而后呆呆地笑了笑,说出了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拉夫,齐科林什么时候背着我们学会大变活人了……”他呆滞的笑容没有停留多久,很快嘴角扬起的弧度耷拉下来,扭曲的抽搐着。呆滞变成惊骇,那张嘴僵硬的张着,合不上口,嘴唇颤抖着,颤抖着……
他的身子颤了一下,猛然想要冲上去,被拉夫及时拉住。
“喂!你想要干什么,卢克!那里已经没有你想要的了,撤退吧,莱塔尼亚人顶上来了。”拉夫紧紧抓住卢克的手臂,迟迟不肯放开。他看着卢克低下头颅,呆站在原地,凝望着炮弹留下的弹坑。随着高卢人的喊杀声传入耳中,卢克这才抬起头来。
他什么都没说,跟着拉夫向高地跑去,与穿着绿军服的莱塔尼亚士兵擦肩而过。直到逃离交锋的前线后,才大口喘起气来。
北线双方的骑兵发起冲锋,高卢将领艾蒂安南苏蒂率领着一支骑兵师向联军骑兵纵队的前锋发起进攻,身着厚重护甲的胸甲骑兵在战场上纵横驰骋,坚固的护甲使得轻骑兵们难以穿透防御,在正面冲击上很快落入下风。
“进攻!冲散他们!”高卢骑兵的队列像一把尖锥,狠狠扎入敌人的阵形中,泛着银光的骑兵刀挥向卡普里尼的脖颈,巨大的冲击力附加在锋利的刀刃上,一瞬间砍下敌人的头颅。鲜血喷涌而出,在空气中飞溅,骑兵刀上的血液被气流刮去,不祥的银光依旧在诉说着饥渴,等待着下一份滋养。
“小心点!别让你的刀被莱塔尼亚人头上的大角别住!”南苏蒂的身形在战场上飞速闪过,他压低身子,紧贴着驮兽的脖颈,身体前倾,右手高举的骑兵刀点着日光,挺在身前。血液覆满银色的刀身,在太阳下熠熠生辉。鲜血溅在脸上,染红他那华丽的军服,在空气中凝固。
驮兽的兽蹄重重踏在地面上,健硕的四肢迅速迈动,强大的动力在脚底绽放,蹬起地面,裹杂着弹力高速移动。破碎的石子瞬间碎裂,厚实的尘土满地飞扬,从烟尘中杀出,穿过硝烟,避开炮弹,纵使粉身碎骨,亦不曾停息。
兽蹄声响彻大地,高卢骑兵的嘶吼声刻入每一个人的脑中,策马扬鞭的骑兵很快逼退联军骑兵纵队的前锋,进攻没有因此停止。飞驰的骑兵纵横驰骋,立刻调转方向,向北部交战中的乌萨斯20师的侧翼发动突袭。骑兵的高大身躯越过一切,迅速涌进乌萨斯人的视线,他们只看见一点寒芒向双眼袭来,下一秒便不再有动静。
战场瞬息万变,第4军团向老葡萄园发起了总攻,与此同时,科西嘉大手一挥,整顿完备的老近卫军结阵前行,迅速杀向高地,压制住巫王身旁的金律法卫。狂风拍打着黑色的高帽,白色的军装满是褶皱、污渍与绯红的血液。老近卫军的银色长戟挺立在寒风中,戟头处的蓝色缨带随风扬起,肆意舞动。此时的战场上已经不是普通军队可以干预的了,莱塔尼亚的金律法卫与乌萨斯近卫军团中的温迪戈军团和战争术士集群组成了防线的中坚力量,巫王在阵法术士的协同下源源不断的释放出骇人的古老巫术,法术的铭文连成一线,庞大的法阵遮蔽天空,碧空骤变。不过这些法术的规格并没有达到惊人的程度,也确实如高卢方面所料,在马伦哥一举摧毁3万高卢先锋的阵法源石技艺确实没有出现。
乌萨斯的陆行舰队涌入战场,疯狂的向普拉岑高地倾泻弹药。与此同时,在布尔诺西侧待命的高卢陆行舰队在旗舰科尔贝号的带领下也已抵达战场,一场战舰战为奥斯特里茨战役的浩大添上几分彩头。爆炸声响彻天际,密集的火光不间断的闪出。炸药的硝烟弥漫战场,大火灼烧着每一寸土地。剧烈颤动的炮管甚至抖掉了油漆,无数的炮弹投向各个方向,凡是暴露在天空下的地表无一幸免。
“妈的,到处都是炮弹,这不就是让我们送死吗!”鲁尔气愤地踢飞眼前的石子,骂骂咧咧道。此时整顿过后的42师正随着联军主力同高卢第1军团与第4军团在老葡萄园南侧3公里处进行决战。战场上炮弹横飞,没有一支部队能够坚持过15分钟而不后退的。在这片溢满创伤的土地上,人们的生命好似浮萍断梗。
“这就是战争,没人告诉过你们吗?也是,如果早早知道的话,你们这帮学生也不会一股脑的来到这里,而是在教室里安安静静的读书。”别里科夫将锈迹斑斑的盾牌抵在小队前面,正午的阳光在支离破碎的护甲上散乱的反射着,光线刺眼,难以睁开。
“打仗可不是追求刺激与爽快的,连活着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功勋未来。你们都听着,把什么美好臆想都抛之脑后吧,活着回去就是最大的功勋,再高的军衔也比不过生命。”
拉夫听到这句话后,身体怔了一下,这并非什么幻想破灭而吓破胆子,而是深有所感。拉夫拉维尔耶里奇,如今看来再简单不过的姓名若是在过去的海格内拉城,那将是家喻户晓,只因为耶里奇这个姓氏在过去是海格内拉伯爵的姓氏。
拉夫的祖上是当时声名显赫的贵族,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而没落,失去了贵族头衔。为了重振祖上荣光,数代耶里奇家族的人都在战场上奔波劳碌,最终不是战死沙场就是积劳成疾。拉夫的父亲与两个叔叔也没能逃过此等命运,相继战死。
回忆涌上心头,苦果无声吞咽,拉夫依稀记得,那是一个阴云密布的上午,天空像是蒙上一张灰色的幕布,密不透风,使人喘不过气来。小拉夫刚走到楼梯口,就看见了一身戎装的父亲在与家人告别,他赶忙跑上前去,拉住父亲宽大的手掌,用稚嫩的声音问向父亲。
“爸爸,你要去哪里啊?”
父亲蹲下身子,看着拉夫水灵的双眼,摸了摸他的头,脸上浮现出和蔼的笑容。“拉夫,爸爸要去探险队里寻宝哦。”
“要去寻宝吗?我也要去!爸爸,带我一起去吧!我不会添乱的。”拉夫兴奋地跳起来,眼神中透露出激动,可得到的只有爷爷的训斥。
“拉夫!不许胡闹!那不是小孩子该去的地方!”爷爷的嗓音震住了拉夫,他收回了兴奋,灰溜溜的低下头去。他知道,一旦爷爷决定的事就不可能改变了。
“好了爸,别说拉夫了。拉夫,这次探险很危险,有很多的陷阱在探险的路上,随时都可能遇到危险!你还太小了,不能去哦。”
“那爸爸你去不会有危险吧?”拉夫的眼中透露出担忧,看着儿子的神情,父亲咧嘴大笑起来。
“哈哈哈!你爸爸可是上天入海的勇士,这点小困难根本不是问题!拉夫,这次爸爸要出去很长时间,只能用书信跟你们聊天了,当然,爸爸偶尔还是会回来看看你们的。你要好好读书,与朋友们和睦相处,要健康的生活,等爸爸回来了,给你带来探险的宝物,怎么样?我们来拉个勾吧,一言为定。”父亲伸出小指,递到拉夫面前。
“嗯!拉勾!一言为定!”拉夫的小手勾住父亲的大手,两根手指相互依偎,彼此间架起永不塌陷的桥梁。
父亲走了,那以后很少再回来了。但他每周都会寄来一封信,偶尔回来时还会为拉夫带来一些陈旧的小零件或是从战友那里换来的小物件。每当这些“战利品出现在父亲递来的手中时,拉夫就更加坚信父亲是一名伟大的探险家。
几个月后,二叔也走了,同父亲那时一样,他告诉拉夫说自己要和父亲一起探险。二叔在与家人告别完后便匆忙走了,此后家里只剩下三叔一个壮龄男性。因为他总是干些不务正业的事,所以爷爷很不待见三叔,一没事就指着他的鼻子臭骂一通。
“米哈伊尔,你可真是烂泥扶不上墙!看看你的哥哥们都去参军了,你却天天窝在家里鼓捣你那些没用的破玩意!你这样下去迟早要把我们家族搞垮!”
三叔什么都不说,只是笑了笑,或是说几句敷衍了事,然后继续进行着他所钟爱的“发明”。在拉夫眼里,三叔是一个很怪的人,他从来不争抢什么,别人没事拿他的囧事开玩笑,占他的小便宜时,他也只是笑一笑了事,从来没有反抗过。正常人到了这个年纪都在谈婚论嫁,三叔却说什么也不肯结婚,甚至把爷爷通过媒人找来的相亲对象全赶跑了,气的爷爷抄起刀就要朝他头上砍去。即使这样,他也坚持不婚,爷爷拿他没办法,也不再管他。就是这样一个逆来顺受、性格古怪的人在做一件事时却显的非比寻常,那就是他所谓的“发明”。
三叔从来不跟大人们聊他的发明,却在面对拉夫时显得特别有兴致。他天花乱坠的扯出从书上读到的理论,拿起自己发明的“不明所以”的物件,一讲就是一下午,甚至有时给拉夫讲睡着了。他对于发明的热爱超乎寻常,即使家人对他冷眼相待,同龄人对他冷嘲热讽,他也没有放弃过发明的想法。他曾骄傲的向拉夫说“要成为泰拉最伟大的发明家!”而小拉夫对此是深信不疑,直到那个雪夜,三叔被征兵队的人带走,投入到战场上。
“让你走就走,哪那么多废话!难不成你要违抗皇帝的指令!”宪兵粗暴的将三叔从家中拖拽出来,不等他说一句话,便一拳头打到他的脸上。三叔一个踉跄,从房门口的阶梯上摔了下去。
三叔不敢说话,他惊恐的将视线投入到昏暗的门扉内,却只看见了黑暗中爷爷那无情的双眼。
“快站起来!你这该死的牲口!”宪兵黑色的大衣填满三叔的视线,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在离开院子的最后一刻,他听见了一声稚嫩的呼喊。
“米哈伊尔叔叔!”
这熟悉的声音很快便被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拦截,随后门扉悄然关闭。三叔蹒跚着走出古朴的大门,离开了他从未依恋过的家。落雪覆满土地,夜空中依旧飘落着点点雪花,轻轻跌落,炽烤着每一寸肌肤。
两个月后,前线传来消息,二叔被炮弹炸死,三叔在救他时也连同被炮弹炸断双腿,几天后便死在病号营中。二婶因为这件事备受打击,常常在暗地里捂着嘴抽泣,精神也萎靡不振,几周后便害病死了。接连的死亡为家庭带来了沉重的打击,诺大的宅邸彻底冷清下来,寂静的令人发怵。
好在父亲一直传来好消息,他在战场上屡立战功,已经晋升为一名营长。所有人都相信他能够划开黑夜的屏障,为这个家族带来新的生机。可是命运弄人,回来的只有父亲的指挥刀与勋章,他在一次冲锋中被炮弹炸伤,因流血过多而亡。
母亲闭门不出,奶奶卧床不起,爷爷一言不发,中日在大厅中踱步,坐在曾经拥挤的沙发上,看着先辈雄姿英发的画像,双眼空洞。
这日,爷爷反常地喊来拉夫,他满是老茧的双手紧攥着拉夫细嫩的小手,双眼迷离,茫然地说些他自己也不明所以的话。
“你米哈伊尔叔叔说,这世上总是有人将自己的意志当做真理强加给他人,他们总是在孤立标新立异的人,总是用所谓的仁义道德指责不是。他们排斥“异类”,不过是嫉妒那些“异类”有着丰满的羽翼与崇高的理想,所以他们要拔光他的羽毛,摧残他的灵魂,将他拖入最卑劣的泥潭,让他成为他们,成为泥潭中只会嫉妒的怪物。他们有着塞壬的歌喉,会唱出各种花言巧语的腔调,他们总是在说,这样才是对的,这是为你好。他们迂腐,他们不堪,他们只愿意守住自己所谓的“自古以来”,他们惧怕改变,因为一旦改变,他们将连同他们寄生的泥潭彻底被遗忘在旧日的角落。”
“米哈伊尔一边骂他们,却又一边怜悯他们,他认为他们也是受泥潭摧残的人,是整个泥潭存在的牺牲品,他们迂腐,因为泥潭不允许他们见证光明,他们每天只能在散发着腐烂臭气的沼泽地中麻木的游荡,终日如此。”
“米哈伊尔当时对我说出这些疯话时,我气愤地拿起棒槌照着他的头砸去,他没有躲闪。那一棒槌确确实实砸到他的头上,从头顶划到下巴,一道清晰的红色痕迹出现在削瘦的脸上,肯定疼,这毋庸置疑,因为以前这样时他都是蜷缩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的。但这次他什么都没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的手颤了一下。”
“我当时就明白,我就是他眼里的怪物。我被他那不正常吓住了,然后我恐惧,我愤怒,我下定决心发誓要让他清醒,于是在那个雪夜,我亲眼看着他被征兵队抓走。我明知道征兵队的人这个点会来,但我没有告诉他,在他被带走后,我舒了一口气,我感觉拥堵的心脏一下子就顺畅了。”
“人总是在失去的时候才懂得珍惜,我终于明白了,那恐惧、愤怒不过是我内心在挣脱泥潭的表现,只是抗拒大于挣脱,最终酿下大错。”
“是我害死了我的儿子们,而我也不过是一个牺牲品。错误一代代的传下去,受害者成为加害者,被加害后的受害者再次成为加害者,永不停息。”
“拉夫,你想要做什么,就去做吧,现在没有什么能够约束你,从我的身边,从你的亲人身边离开,你不应该是一个句号。”
“活下去,孩子。”
当夜,爷爷撒手人寰,他面目狰狞着,死在了庭院中的白杨树下,僵硬的身体贴着树干,空洞的双眼不知道在观察什么。
昔日的辉煌成为故事,如今存在的只是一群自命不凡的狂妄者,在自大与癫狂中挫骨扬灰,化为可怜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