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弯月如钩，银辉贯穿林叶缝隙，刺下点点光斑。
奇花异草盛开的院落，好似忽入凛冬时节，一切声息都被冻住。
极细极微的响动被无限放大，仿佛能听到枯叶自枝头断裂，轻飘飘掠过蜿蜒的轨迹，落地时扬起一圈尘埃。
兄弟俩一人垂头静坐，另一人掸去破阵时衣摆沾染的灰尘，眼睫微敛，散漫的眸光淡到几无情感。
夜晚是秘密最好的藏身之所。
这位破门而入的兄长，看起来有话要找云闲相谈。
夏玖自觉超级贴心，扭头就说：“二师姐，我突然想去你院里喝茶了。”
何之若唇角诡异地上扬，眼里闪着兴致勃勃的光，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试药的小白鼠，“行啊。”
夏玖一个哆嗦，遭了，找了最坏的借口。
她突然不那么想离开了，起身时的动作磨磨蹭蹭，被二师姐不咸不淡瞥了一眼，垂头丧气道：“三师兄，你们聊哈。”
“不必如此，我找他又不是为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云清淡淡开口。
竹月色的衣裳与月光相映成辉，一尘不染，洁净如雪，连同他稠艳的容貌也似珠玉生晕。
云清朝南华宗几人颔首致意，虽没有多少郑重，但也算礼节到位，“我要说的事还与贵宗门有些关联。”
几人一听，在云闲绝望的眼神里又坐回原位，还不忘亲切地招招手，“云大公子也坐。”
云清摇了摇头，并指往身后一划，将被他断成两截的门板拼好，踩着沉稳清晰的步伐站在云闲面前，投下的影子笼罩住了他。
“跟我回云家。”
此言一出，几道略显诧异的目光看了过来。
云清低头俯视云闲，而云闲闷不吭声埋着脑袋，显然不大乐意。
夏玖见这俩兄弟的相处，颇觉意外。
她此前也与云清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她用商乐给的假身份混入云家商队，对这位大公子的印象就是目中无人。
眼下看来这人傲是傲了点，但还挺有分寸。
外人都在传云家两兄弟不合，作为兄长的云清容不下他受家主偏爱的弟弟，才处处给云闲使绊子。
但听云清一开口就是要云闲回归家族，传闻或许不尽然。
“你在外胡闹了二十来年，也该闹够了。”云清用对待不懂事小孩的语气训斥道。
云闲别开了头，乍一看还真像胡搅蛮缠生闷气的小屁孩。
“此前我多次给你警告，可你一次也不听。”云清语调渐冷，“今后我便不再同你客气，毁了你手底下的生意，也得把你带回去。”
云闲一顿，缓缓抬起头，终于肯看向自己的兄长，眼中是分毫不让厉色，“你可以试试。”
这对容貌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的兄弟针锋相对地僵持了一会儿。
最终云清嗤笑一声，甩袖转身，只留下一句，“此次大比结束后，不论你愿不愿意都得脱离南华宗。”
两兄弟不欢而散，见云闲阴沉着一张脸，疲惫地向同门打声招呼就往房间里走，几人也不好继续留下来，便各回各家。
到了第二天，擂台赛打完就是两两分组的对战。
比赛名单一公布。
云闲麻木地站在台上，对面是漠然睥睨他的兄长。
他一指那张趾高气昂的脸，扭头就问裁判，“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黑幕？”
怎么可能这么巧，第一场就是兄弟俩的对决，一定有人为了看他的笑话故意安排的！
裁判眼皮一掀，老神在在向主座一拱手，“分组规则都是由各位掌门家主一致决定的，无人敢在其中动手脚。”
“你要是有疑虑，不妨去问他们。”
云闲：呵，瞅准了他会避开云家主是吧？
不过他也只是在心底腹诽，知道这确实是场巧合，五宗八姓的大佬没必要为了看他的热闹坏了大比名声。
云闲沉默下来，裁判于是宣布，“第一场比试，云家云清，对南华宗云闲！”
话音刚落，台上残影一闪，云清瞬息之间逼近云闲，原地只剩被风压吹卷而起的尘土。
场外观众只来得及捕捉一道清冽寒光乍然划过，云清不知何时已抽出腰间细剑，剑刃薄透如冰，若风中垂柳般涤荡出柔而诡谲的弧度，锐利剑锋即将割破云闲的脖颈。
开场就这么刺激！
台下传来阵阵惊呼，有好事者提前开了赌局，赌这兄弟二人谁更胜一筹。
“果然是云闲吧，他更受那位的看重。”
“可二公子脱离云家几十年，在这小小的南华宗不会蹉跎了吗？”
“天才就是天才，一点资源的差距而已，稍微努点力就足够弥补了。”
“那确实，我就赌二公子赢。”
擂台之上，云闲施展轻身术险险躲开这一击，擦肩而过的瞬间，听到了台下那些议论。
云清没什么反应，就像被众人拿来比较轻视的不是他，倒是云闲皱了眉头，眼眸略微敛下，难过之色稍纵即逝。
“还敢分心？”
云清错身时瞥到他神思不属的模样，手中剑势一转，像一条摆尾毒蛇，以不可思议地弧度绞缠上猎物。
冰冷剑光唤回云闲思绪，他轻掐法诀，脚下土石如春笋萌发，眨眼间化作荆棘利刺挡下这一剑。
云清横腕一扫，看似坚不可摧的石柱在剑光下纷纷碎裂。
可耽搁的这一会儿功夫，云闲已与他拉开距离。
抢占先机赢得的近身优势被轻描淡写化解，第一轮交手谁都没占上风。
云闲看着对面的兄长，他长身玉立，一手背在身后，另一手甩了个剑花，剑尖稳稳斜指地面。
那些熟悉的细微举止勾起他的回忆，父亲整日忙于公务，他是被兄长带大的，恍惚间记得他们也曾无数次像这样交手。
云闲几乎下意识收了灵力，想如过去每一次那样找个机会认输。
他忽而察觉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眼神中的情绪过于强烈，云闲头一转，见师父莫天与抱着手臂，皮笑肉不笑望过来。
忘了还有他这一茬。
行叭。
云闲耷拉肩膀，只好稍微认真那么一下了。
自海岸而来的风扬起朦胧烟尘。
擂台上，二人的气势发生悄无声息的转变。
云闲周身的灵力骤然如惊涛激荡，余波横扫，将这阵风声荡平。
云清脚步后撤，手腕下压，面上浮现些许凝重，唇边却牵起一缕几不可察的笑。
对峙之中，云闲暗自想到：如果说他修的是万法皆通，那么兄长就是一力破万法。
端看谁的法术更高深，而谁又拆解得更快。
太麻烦了，不如从兄长本身下手。
数十套方案在脑中成形，他随意挑了其中最简单的，连法诀也不曾捏一个。
锦衣玉冠的公子双眸微阖，张嘴轻轻呵道：“去！”
一道洁白灵光如夜里翕动的蜉蝣，跌跌撞撞，却以迅捷无比的速度直冲云清面门。
带起的风吹开他一丝不苟的鬓发，云清稍稍睁大眼睛，徒劳横剑于身前试图挡下，却为时已晚，他的瞳孔倒映出那道微弱渺茫，却让他避无可避的灵光。
不知效用的法术径直撞入他身体，霎时间体内经脉错乱，灵力如同暗流滋生的海，表面波澜不起，更深处却翻搅着混乱的漩涡。
场外所有人清楚地看到，那位清贵俊美的云家大公子，浑身被一阵白光所笼，伴随骨骼错位的咔嚓声。
光芒消失后，细长剑身哐啷坠地，竹月白的精致长衫松垮堆叠，从里面钻出一只白孔雀。
这鸟身形修长优美，钩爪锋锐，纤细的腿笔直有力，羽毛浑然无一丝杂色，如披云雾，而一双眼睛也是红玉般透亮的色泽。
“这，莫不是云家大公子变的？”
有人哆嗦着手指向孔雀。
云闲默默在心底回复了他，没错。
造畜之术，本是一种恶毒的，将凡人活生生变成牲畜的术法。
不过他拿来改良一番，足以对修士使用，将他们的经脉也变成兽类的构造，一时半会动用不了灵力。
这术法被他剃去恶意的成分，本质只是为了干扰修士灵力运行，而变出的动物契合修士内心最真实的样貌。
云闲看了白孔雀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
挑剔，气性高，还有着极强的自尊心，不愧是他的兄长。
白孔雀似乎还有些懵，扇了扇翅膀，一双红玉似的眼睁得滚圆，脖子上的毛细细密密炸开，成了只风中凌乱的毛团子。
还有些可爱。
云闲一把捂住了脸，感觉从此以后无法再直视兄长了。
白孔雀眼一利，哪里不知自己这是着了道，还好灵力尚在。
云清催动丹田中的灵力，顺着陌生的、属于这具孔雀身体的经脉来回游走，试图拆解改良版造畜之术，重获人身。
“不可！”云闲察觉他在做什么，心中万分惊骇，“贸然乱了经脉，你会走火入魔的！”
云清充耳不闻，边躲开云闲阻拦的举动，边加快了进程。
云闲指尖擦过白孔雀柔顺的羽毛，一时间怔住，他兄长好像真的快要解开术法了。
也对，这么多年来，谁都不是在原地踏步。
是他小瞧了云清。
云闲卸下了所有动作，无奈笑着，也不管现在正在比赛，放任云清就像攻克难关一般，做着他给出的试题。
曾经的关系好像颠倒过来，弟弟出题，兄长解答。
终于，白孔雀身上灵光大作，这是要变回人身的节奏。
云闲余光一扫，当瞥到一旁被波及撕碎的衣物，顿时快要窒息了。
兄长这时候恢复过来，岂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裸奔？
“等——”
都不待他话说完，白光拉长成模糊的人形，有散去的征兆。
云闲手忙脚乱一阵比划，又是拼命挥手阻止，又是口中惨叫连连，满头都是冷汗。
他急得崩溃大喊，“哥！你是我亲哥！”
别为了跟他赌气做下后悔终身的事啊啊啊！
可云清不知是真没意识到，还是彻底跟他杠上了，人形进度条刷拉一下划到了底。
云闲脑子都快炸了，什么都顾不得，法术跟豆子似的往外洒。
石块垒了一层又一层，迷雾幻障、屏蔽结界连番上阵，就像护着黄花大闺女，力求将自己亲哥护得严严实实，不让春光有任何一丝外泄。
岩石遮天蔽日挡去外界目光，黑暗里传来一声轻笑。
云清在变回人形的一瞬间，自储物戒取出一袭崭新的衣袍，随意往身上一拢。
他慢条斯理系好腰带，招招手重新握上细剑，借助微薄的光线，虚虚描摹云闲的轮廓，再将视线转向层层法术堆积出的巨石屏障。
就连那些掌门家主都不一定能第一时间往里窥探吧？
也只有他这个弟弟才能做到。
在仅属于兄弟二人的封闭空间里，云清喟叹道：“果然。”
“直到现在，我依旧嫉妒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