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皇女殿下,您在哪儿?”
宫廷中,侍女霖雨一声声急切地呼喊。
穿过庭院,又在碧游时常待过的地方找了几圈,迟迟不见那道人影。
“已是快到祭典的时辰了,皇女殿下究竟在做什么?”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焦急地原地踱步自言自语,怀抱最后一丝希望赶回皇女寝宫。
推开门的一瞬,说不定那位性子活泼的皇女,就一如既往笑吟吟看着她,被她训斥也只是不好意思垂低了头,下次还敢再犯。
可当她站在寝宫门口,等着她的却是执矛披甲的士兵,将她阻拦在外。
霖雨怒道:“这是何意?我作为皇女殿下的贴身侍女,连寝宫都进不去吗?”
士兵不言不语,架着长矛将她逼退数步。
霖雨察觉出不对劲来,压下心头隐隐升起的不安,据理力争道:“马上就是祭典开始的时候了,皇女殿下尚未梳妆,到时该怎样出席?”
“还不放我进去!”
话音到了末尾,陡然以质问的语调拔高。
其中一个士兵冷淡道:“殿下此次不必参与祭典,此乃王令。”
霖雨一滞,陡然哑了声。
虞国王城外,山峦绵延起伏,流水错落有致。
离王城十里远的一座山丘上,布置了一处祭坛,虽比不上王城中那般规模宏大,却也一应俱全。
天刚蒙蒙亮时,碧游就被秘密护送到了此处。
净身涤衣,梳洗装扮。
皮肤被以特殊颜料绘制咒纹,披上前所未有的盛装,水面倒映出的女子,妆容华美到她几乎认不出那是自己。
毕竟要将她献祭与天,自然得做到无与伦比的隆重。
躺在平整的石台上,碧游心想她等这一天很久了,早在许多年前,她就被父王告知了这一切。
羽人打扮的巫师拿着柄玉质匕首走近,他应当是个人族,因为这场献祭是偷偷举行的,不能被隶属于神祇的羽人一族得知。
碧游视线从锋利的玉刃上挪开,转而静静望着头顶圆日。
再过不久,等到太阳升至中天,那把匕首将会贯穿自己的心脏,流出的血顺着石台上镂刻的纹路,勾画出繁杂的阵法。
急促的脚步声忽而接近,余光中,有传令的士兵与巫师交谈了什么,巫师手中的玉刃放下,似乎没有继续这场仪式的打算。
碧游心中掀起细微的涟漪,发生了什么?
她不认为父王是那种临时变卦的人,只有可能出了意外状况。
巫师走了过来,要将她扶起。
碧游蹙眉,倒没有拒绝他的搀扶,想趁此从他口中打探消息。
二人手还未相触,巫师的动作倏尔停顿在半空。
碧游也像是察觉到了异样,转头看着祭坛阶梯的方向。
轻轻的咳嗽声响起,伴随某人不紧不慢的优雅脚步,一道白衣的身影拾阶而上。
包围祭坛的重重护卫就和巫师一样,举动如雕塑般凝固,然后各回各位,眼神空洞地呆站着,像具失去神智的人偶。
碧游平静道:“你来了。”
高辛略一挑眉,站定石台前,与刚刚坐起身的碧游对视,“皇女殿下似乎对我的到来毫无意外。”
碧游手扶着石台,晃了晃悬空的双腿,“我知道你和我父王的关系。”
“合作者?竞争者?”她想了想又给否认掉,“明明各自怀有不同的目的,却不得不在互相提防的同时达成共谋。”
“所以这场博弈的最终结果呢?”
高辛抿唇一笑,“他没赢,我没输。”
碧游心想这说的什么废话,“那不就是你赢了。”
高辛温吞道:“我也算不上赢,他更没有彻底落败。”
碧游抓乱了头发,满脸烦躁,“弯弯绕绕的怎么就不说个明白!”
“意思是输赢尚未到分晓的时刻。”高辛好声好气给她解释,话一转反而问她,“你明知这些,为何要收留我?”
碧游坦然道:“因为我不想死。”
她直视高辛,清澈却带剖析意味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面前的病弱青年,“你是我发觉唯一有可能威胁到父皇的人,我想趁你俩斗法的关头,搏一线生机。”
高辛敛了下眸,顿了片刻才道:“驱狼吞虎,你父王还真同意了?”
碧游闷闷道:“父王一向不会干涉子女的意愿,同样的,他要做什么事也从不会顾及我们。”
“把你留在我身边,某种程度上也能监视一二。”
高辛不置可否。
碧游总算问到了正事,“发生了什么,为何这场献祭中断了?”
“因为已经没那个必要了。”高辛转身,眺望山脚下的王城,“有人替代了你,好像是你那个羽人朋友。”
碧游吃惊道:“朝夕?她怎么可能?”
高辛垂眼,视线越过山林原野,清楚看见了王城中心刑台之上的夏玖,同样从她挑衅神祇与信众的行为里品出了一丝她的意图。
他被夏玖那副嚣张的举止逗乐了,话却在回答碧游,嗓音因笑意而发颤,“没什么不可能的,她就是能做到。”
碧游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你为何要在这时赶来祭坛?”
她猜测皇兄受到诅咒一事,有高辛背后推动,目的就是加剧神祇同虞国的冲突。
原先她以为是她为了自保主动要求,而高辛顺势留在她身边,真实目的始终是为了对付父王。
可现在看来——
“你莫非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我来的?”
高辛缓缓地笑了,并非以前收敛的雅致微笑,而是一种近乎于妖冶的笑容。
“是,虞国局势如何不再是我首要考虑,我没想到人皇居然能创造出你这样的存在。”
“因果关系搞反了,皇女殿下。”
“不是我威胁到离光,你才主动找上我,而是你让我察觉到你的身份,才让我能够威胁到离光。”
碧游面色一瞬发白。
也就是说她引狼入室,使父王投鼠忌器。
一颗甜美的果实为了不被人摘取,主动诱来了毒蛇。
高辛漫不经心道:“不过离光也没吃亏,把我真名给试探了出来,双方都握着彼此的弱点,才僵持至今。”
碧游定定地问,“你的真名是什么?”
高辛很大方地回答,“帝俊。”
碧游茫然,“那是谁?”
高辛:“……”
他扶额苦笑,“是我死了太久,都没人记得我了吗?”
碧游理了理事情经过,“九嶷山之行我出于对父皇的反抗,将你留在身边。”
“作为通天的祭品被你发现,而父王不甘示弱同样拿捏住了你的真名。”
“为了打破僵持的局面,你设计让皇兄病倒,激发众神与虞国的矛盾,迫使父王做出行动。”
“而我即将被献祭时,朝夕替换下了我,你只好主动现身于祭坛,亲自收割我这颗将要成熟的果实。”
高辛鼓了鼓掌,“大体上都对了。”
碧游继续说:“你开始确实将目标定为了虞国,只是在发现了我之后才将重心转移。”
“以防万一我多问一句,虞国是否仍在你关注下,朝夕横插一脚,又是否引起你的警觉。”
碧游冷声道:“你有没有对朝夕做什么?”
高辛慢悠悠说起了另一件事,装模作样遗憾道:“我想养的两只鸟儿弃我而去,只留下遗骨。”
“看它们那么喜欢叫朝夕的羽人,我就好心地将遗骨交予了她。”
同样在那根骨笛上动了点手脚。
此刻,虞国动乱四起,带来毁灭的黑幕逐步迫近。
祭坛上的两人却不关心这些。
碧游忽而说:“你知道吗,不久前我还向朝夕许下约定,但被拒绝了。”
她仰头,视线却在漫无目的地放空,“其实只要朝夕答应下来,我一定会抛下虞国的一切,不管不顾带着她私奔,一直到海角天涯,到这个世界的尽头为止。”
第一眼见到夏玖,她就知道那人不是朝夕。
但碧游的视角有些特殊,她能发觉朝夕处于被附身的状态,其灵魂也有种放任自如的意思。
她不在的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朝夕心态发生了巨变,以一种逃避的方式让她人接手她的身体?
碧游对夏玖问出来的话,一直都是在对朝夕说的。
但朝夕始终沉默以对。
碧游无可奈何,她认为夏玖是朝夕找来的帮手,一人闷在身体里逃避现实,另一人被迫顶住四面八方的压力。
对那另一个素未谋面的友人,她有些同情,也选择将她与朝夕一视同仁。
真要算上来,她应该是朝夕的代理人吧?
高辛问,“你想说什么?”
碧游答,“作为通天的祭品,我好歹也是有点权限的,若非在我自愿的情况下,这场献祭没那么容易达成。”
如若她无法挣脱被献祭的命运,她想她是愿意为了虞国献身的。
碧游沉声道:“所以放弃对朝夕下手,我许你一纸天命召令。”
“这可是你说的。”高辛唇角上扬,伸手虚空勾勒几抹符文,萦绕在贾湖骨笛上未被触发的诅咒消散。
他从袖中取出一把小刀,轻轻送入碧游的胸膛,眸光冷彻清寒,“我不需要天命召令,只要你当真能通天就好。”
碧游倒在石台,鲜血蜿蜒而下。
血液流失带走了她的体温,心脏的跳动渐渐迟缓,她感觉自己正在沉入模糊不清的黑暗,唯有高辛冰冷看着她的眼神,始终烙印在视野中。
意识涣散之际,她好像听到高辛在问她,“最后有什么愿望吗?”
碧游艰难扯动唇角,“这是……怜悯吗?”
高辛似乎是摇了摇头,“当初我杀死二八后,因弑神而虚弱不堪,被你捡到才因你的特殊体质保住一命。”
“你为了求生而做出的举动,同样带给我生机。”
“我的命还没那么不值钱。”
“说吧,无论什么愿望,我都会为你达成。”
碧游冷笑,“包括要你放弃献祭我?”
高辛笑意莫名,“你确定是这个愿望吗?”
碧游想了想,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朝天空伸出手。
说起来她还从未踏出过王都一步,也不知道身边这个混蛋口中描述的景色几分真几分假。
反正都要死了,那就干脆任性一把。
“我要你,带我看遍世间,看遍天下我不曾踏足的风景。”
高辛握住她垂落的手,轻声说:“好。”
献祭开始,猩红的血液顺着石台的沟壑流下,渐渐融入泥土。
同一时刻,以这座祭坛为起始,碧游曾到抵达过的灵脉被逐一唤醒,就像天与地的经脉在鲜活地鼓动。
一声声仿若心跳。
金色的光点自碧游身体升起,那是即将归于天的魂魄。
天地震荡之中,高辛悄悄将其中一颗光点藏入掌心。
“既是死于瑶山祭坛,以后就叫你阿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