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霞光氤氲,浮云汇聚成涡漩。
无光的最深处,闪电恍若驰骋的银蛇,掀起惊涛般的惶惶威势。
天罚即将如期而至。
夏玖跪在刑台,耳边听着群众一声声呐喊——
“除妖邪,正神威!”
裹挟着山呼海啸的愤怒,伴随滚滚闷雷声为其助威。
她的眼神却始终落在漫无边际涌来的漆黑丝线上,自每一个陷入狂乱的信众头顶抽丝剥茧而来,唯有她能看到的信仰之力。
正为她腰间的玉琮王所收集,捻成一股直达天际的悬丝。
太慢了。
夏玖不知道像这样养蚕缫丝得费多少时间,事实上相比起其他羽人巫师,玉琮王采集信仰的速度也称得上惊世骇俗。
但天罚的威胁步步紧逼。
处于浓云搅成的漩涡之下,她只感觉空气都变得粘稠,进入肺腑时如同泥淖带给她深重的窒息,还有无形压迫似要寸寸碾碎她的脊梁。
夏玖咳出一口血,感觉自己内脏都快要逼出来,她在心中连连苦笑。
仰头,透过凌乱的长发和隐隐沁出猩红的视野,看向那根往天际延伸,颜色比这世上任何东西都要深黑的信仰之线。
天与地太过遥远,明明只剩一段很短的距离,却仿佛触不可及。
即便作为神祇,除却像柏高一样神职特殊,能自如往来于天界人间的,大多都无法自行下界,只能借羽人巫师的身体神降。
只要信仰之线连上了天界,她就可以抄起玉钺一把砍断。
断掉的不仅是羽人的通天之路,还有神祇与人间唯一的联系。
到时候她就能功成身退。
想象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残酷。
不等信仰之线通天接地,甚至不等天雷降下,她就得提早狗带。
要不要再逼逼赖赖几句,稍微拖延一点时间?
夏玖张嘴,又是一口鲜血涌上喉头,似乎连发声都难了。
她忍不住一阵咳嗽,扯得浑身肌肉都在煎熬。
可恶!
疼,好疼!
早知道这么疼,她就不干这种苦差事了。
可更令她难以忍受的是,都痛这样了,仅仅是呼吸与任何一丝细微的动作,从骨子里泛上几欲将她烧灼殆尽的疼痛,她心里却没有半分后悔的情绪。
但凡她能顺顺利利活下来,迟早把离光的宫殿给拆了!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若华为了把她交给神祇处置,暂时不会用玉钺对她行刑。
等连咳嗽的力气都没了,夏玖艰难偏了偏脑袋,眼珠子死命挪动,才勉强将视野扩张到若华那儿。
然而出乎夏玖意料。
若华没看自己,呆呆注视着远方,脸上神情是一种说不出的惊骇。
夏玖愣住,一时间连痛觉都淡忘了,也是在这时才发觉群众激动的呼喊都销声匿迹,疑惑中她随着若华的目光一同望了过去。
宛若无形的恶意流淌,空气一时变得寂静,又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破碎。
一道天音遥遥自无垠边界处传来——
“不敬神祇,此乃虞国之重罪。”
“国破,罪消。”
随着这道裁决如醒木落下,虞国的边界升起夜幕般的黑。
深邃夜色自四面八方围拢而来,像是一张深渊巨口,吞噬了万事万物。
无论是人亦或牲畜,即便是那些死物,所有拥有色彩的东西归于永恒的漆黑,在被黑暗淹没时尽皆湮灭成比尘埃还要渺小的虚无。
仿佛回归到天地初开时的混沌,一切寂然无声。
那些行走街道上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表情就定格在茫然的一刻,随身后车水马龙的背景一起,自此灰飞烟灭。
“这不对。”
夏玖听到身后若华颤声呢喃。
“这分明不是众神旨意。”
她像是承受不住事实,接连退后几步,手中玉钺砰然落地。
这一砸,就好像惊醒了梦中人。
贵族惊慌失措,百姓们奔走逃窜,却发现虞国边境被黑幕密不透风地包围,还在往中心迫近,只能如笼中困兽逃往最后沦陷的王宫。
夏玖察觉押着她的士兵松了力道,于是趁机挣脱桎梏。
她这边公然违逆,却再没有人顾及此处,整个虞国都陷入了莫大的恐慌中。
“这确实不应该是众神旨意。”
夏玖仰视着天空,回答若华先前的话。
本该施加在她身上的威压都不见了,那些祥云霞光就好似在与毁灭虞国的黑幕形成对峙,拖慢了国土分崩离析的进度。
夏玖回想禺强曾对她所说——
“天界生乱,内部分歧?”
不管真相如何,她现在要做也必须做的只有一件事。
夏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脚步还踉跄了一下,但没摔倒。
她擦了擦嘴角边尚未干涸的血,哆嗦着手解下腰间玉琮王,哑声呵道:“去!”
玉琮王陡然在半空爆发一阵光亮,一道漆黑的细线显露于人前,接天而连地。
有方才那一出乱子,给夏玖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
就像悬垂于天地间的一根蛛丝,信仰之力成功被集束一处。
顶着若华莫名复杂的目光,夏玖捡起被她摔在地上的玉钺王,双手持斧柄,脚步后撤,沉稳呼吸重心下压,而后旋身用力一斩——
细入毫芒的黑线纹丝不动,玉钺王斩于其上,仿佛妄图劈开一座山岳。
夏玖被反震力震得手腕发麻,五指一松好在及时捞住斧柄,身形差点往后栽倒,险险稳住。
她眼神死死盯着那根信仰之线,又是接连几斧头下去。
毫无成效,以至于令人绝望。
都那样夸下海口了,总不能最后关头肌无力,连一根小小的丝线都奈何不得。
夏玖紧咬牙关,身体都快散架了,还是持之不懈一次又一次拿玉钺王往下劈砍。
她砍得手上皮肤崩裂,指甲都快要翻开,口中咳出的血淋满了衣襟。
可那根黑色的细线就如同给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自始至终未能撼动分毫。
“原来我们与人间的联系,就如同这根线一样,如此微不足道吗?”
一道温柔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夏玖头也不回,只在心中怒骂,什么叫微不足道,劈起来的手感分明像劈山一样,没看见她在这儿砍得手都要断了!
她瞳孔忽而收缩了一下,停了动作,转身却见到了若华。
若华的神色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不再是先前的冷硬刻板,而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慈和悲悯。
神降之术。
而降临于此的神祇,除了若华侍奉的日月共主常曦之外,别无他选。
常曦越过夏玖,细密眼睫下含情的眸光看向那根信仰聚集的丝线,“只要切断了它,从此人族与神祇互不相干,对吗?”
夏玖不明白祂为何选择此时神降,谨慎点点头,“对。”
常曦动作果断,指尖轻轻一划,黑线不摇不动,祂的手径直穿了过去。
“看起来只有你手中那把玉钺才能起效。”常曦并无失望的意思,收回手,垂眸看了夏玖一眼。
“海神禺强的巫师,你那番大逆不道之言,可把被点名的神祇气了个够呛。”
夏玖一个激灵,赶忙为自己辩解,言之凿凿,“我那是事出有因才迫不得已,其实我对每一个神祇都很尊敬的!”
“我知道。”常曦笑了笑,在看到信仰被这位海神巫祝以某种手段聚集,祂差不多明白了前因后果。
祂揶揄似的问,“要我替你说情吗?”
夏玖一阵憋闷,未免后患,“……还是麻烦您了。”
常曦弯了弯眼眸,随即神色郑重起来,看向笼罩整个虞国的异象,黑幕与霞云之间的针锋相对,“此番变故,实乃我失察。”
“我没能想到对我决议所不满的神有那么多,祂们似乎计划毁灭虞国。”
祂自嘲一笑,“众叛亲离,这是重蹈帝俊的覆辙吗?”
常曦轻柔地叹了口气,像微风与暖阳,带着平静与安宁走向终末,“是时候结束了,无论是虞国还是借虞国苟延残喘的我们。”
“信仰一断,天界争端就与人间再无瓜葛,虞国也不必毁于一旦。”
常曦看着夏玖,眸中温柔的波涛尽数敛作决然,“想要斩断信仰,你所缺并非力量,而是认可。”
祂指尖轻点上夏玖眉心,好似叶尖露珠垂落水面,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如涟漪扩散全身。
“以吾虞国主神,日月共主常曦的名义,允你行绝地天通之职。”
夏玖眼眸微微睁大。
虞国乱象依旧,自边境开始的崩解从未停下,孩童的嚎啕大哭,百姓们推攘奔逃,还有贵族叫嚣怒骂。
所有鲜活却惊恐的喧哗逐渐远去。
她仿佛听到了苍茫天地而来的浩渺之音,如辽阔长风的席卷。
如一声源自天空的叹息。
那根信仰汇聚的黑线,在她眼中也转变了模样。
漆黑的色泽褪去,崇敬、恐惧、欢喜与怨怼,所有斑斓的色彩与情绪都被编织进这一根单薄的细线中。
是数百年来人与神理不清的纠葛。
她此前未曾看清,自然也无法将其斩断。
夏玖高举玉钺,耳边忽然充斥起了无数人声,有老人小孩,有男女之分,他们的话语也是嘈杂不清的,有日复一日的虔诚祈祷,也有旧愿不得偿的愤恨。
她闭上眼,任由喧嚣将自己淹没,却好像有一股浪潮牵引她的手,坚定地朝信仰之线挥了下去。
玉钺落下的一瞬——
铮然一声琴弦崩断之音。
此后天地俱静,万籁皆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