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信仰骤然泯灭,众神确实会陷入无所适从的衰弱。”
离光赞许点点头,而后突然冷了嗓音,眸中寒光利如薄冰,“这之后又该如何?”
“即便强弩之末,神祇也不是人族得以应付的。”
“你要虞国如何面对众神的怒火?”
夏玖歪了歪头,脸上是一派无畏与轻松,“那就是王该考虑的事了。”
恐怕以献祭碧游换取而来的天命召令,对神祇不一定具有绝对的约束,否则这样一道无可抵抗的命令,早能让众神死绝了。
离光迟迟未曾动用这张底牌,要么代价过高,要么效力不够,只能选在关键时刻扭转乾坤。
真要对付众神,他绝不会将希望全都寄托在碧游身上。
“反正最终达成的效果相差无几,都是为了削弱神祇,以我这个来历不明之人,替换掉您珍贵的杀手锏,岂不是一笔相当划算的买卖?”
离光不语,长睫搭在眼眸上,如同湖畔垂下的绿荫,浓郁的阴影在水流中团簇密集,一时显得晦暗。
片刻后,他忽而一笑,素日里冰冷高傲的人皇,在这一刻流露出明朗畅快的笑意,抚了抚掌,语气颇为意味深长,“我竟不知你还有这等能耐?”
临时起意的一步棋,居然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成果。
就和当初的寒泽一样,不过随意挑拨他心中的仇恨,复仇之火就烧到了三方海神。
果然人就该多逼迫一下,才知道能逼出多少潜能。
夏玖背后一寒,趁通皇不注意,偷偷搓了搓手臂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
总有种摸鱼被老板盯上的不详预感。
不过——
她眼眸微垂,回想从牢狱一直到王宫,这一路闯入几乎没遇到多大阻拦,就像被人刻意放进来似的。
一个猜测在她心里渐渐成型。
宛如牵丝傀儡,她、寒泽以及碧游三人,乃至于还有更多不起眼的存在,她们都被擅自写好了剧本,在离光的摆布下上演一出无声的木偶戏。
她们的结局是否已被暗中定下?
夏玖甩甩脑袋,不管剧本上给她们安排了怎样的戏码,她这神来一出总归打乱了剧情。
“那么现在,王觉得我的提案怎么样?”
“可。”
“已是日上中天,到了祭典开始的时候,为何王迟迟不曾现身?”
祭坛之下,贵族们窃窃私语。
百年一度的盛大场合,他们今天特意换上繁琐衣装,精美玉器披挂满身,又顶着沉甸甸的日头,即便坐在荫蔽处,也难免心生燥热。
不敢随意遣侍从打听,身边人也问不出结果。
贵族们于是探头,看向最前方分立两侧的二人,大巫若华和宰相,分别代表神权与王权的阵营。
那二人不论心里怎么想,总之面上稳得住,一个比一个波澜不惊。
上头的人不急,他们搁这儿瞎操心个什么?
贵族们纷纷淡定地坐回去。
又等了没一会儿,日轮过中天走向西斜,忽听旁侧传来一句,“人来了!”
贵族们就要起身相迎,却见前方若华和宰相稳稳不动,尤其若华表情有些许不对,心生疑惑之际,他们往来人的方向一看。
士兵面容冷肃,正押着一人往刑台上赶。
那人看装束是个羽人巫师,此刻形容狼狈,墨发披散,玉器被七零八落扯下来,迎着刑台上的风,吹得衣袍鼓荡身形清瘦。
众人不明所以,唯有若华蹙了蹙眉。
因为她认出来,被押送的那人不是早就定好罪状的寒泽,而是夏玖。
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她用余光瞥一眼身侧宰相,这人老神在在,耷拉眼皮,看不清眼中神色。
不及她细想。
咚——
沉闷钟鼓声荡开,激昂音浪震得烟尘飘散一空。
浮云尽敛,日光穿透而来。
正是虞国百年祭典开场之时。
乐声奏响,巫师们念诵祝词,各种礼器祭品接踵而至。
作为侍奉主神常曦的大巫,若华理应主持这场祭典。
她登上高处的祭坛,依照惯例一丝不苟执行每一个环节,等到了最后,却没有宣布祭典正式展开。
而是缓缓踱步到刑台,注视着低垂头颅跪在地上的夏玖。
“这一个百年,虞国可谓灾祸频发。”
祭坛地势很高,足以俯瞰王城全局,密密麻麻挤在街道上的居民,渺小得就如蝼蚁一般。
顶着无数百姓和贵族疑惑的目光,若华不紧不慢地叙述,潺潺如春柳暖阳的声音清晰传遍整座王城。
“当年水祸起,北海之神以一己之力镇压,后被尊奉为四方神之一海神。”
“可近来,我们发觉过去之事另有隐情。”
若华一手高高举起玉钺,直指夏玖的脖颈。
她虽不知为何寒泽被换成了夏玖,是替罪顶死,还是另有谋划,但无论如何挣扎,也挽回不了神祇的怒火。
“此人乃海神大巫,却在水祸时挑拨海神信众,致使祸患加剧。”
“今日便以罪人之血,告慰当时亡魂,祝虞国下一个百年,昌盛依旧!”
百姓们顿时齐呼,“罪人之血,告慰亡魂,虞国百年,昌盛依旧!”
声浪一波波冲击着耳膜,极端的兴奋之中,充斥着野蛮而残忍的意味,仿佛繁荣表象下尽是累累血腥。
若华敛了眸光,心想这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还有通皇和皇子,虞国所行之事,将被一一清算。
至于一无所知的百姓。
他们只要如现在这般就好,一呼百应,像一座车轮,耗尽一生地运转,毫无自觉地被驾驭,不论带领他们通往的前方是高山,亦或是悬崖。
玉钺高悬,映着天光反射一抹寒芒。
夏玖蓦地开口,“处刑之前,不应该先宣读罪状吗?”
她脊背笔挺地跪着,就像即便到了现在也依旧保有尊严,不用抬头,纤细白皙的颈项赤裸裸暴露在刀锋下。
若华即将挥下的手一顿,她其实并不知晓夏玖为何会被押往刑台,只是祭典既已开始,她便再无退路,只能与那些百姓别无二致,作为一座停不下来的车轮,一直运转下去。
哪怕刀下是一条无辜的亡魂。
“你有何罪?”
若华沉默许久,终是给夏玖一个机会。
夏玖没忍住转头看了她一眼,弯了弯眼睛,无奈一笑。
失忆第一天就被若华剜掉了眼珠,她其实对这人印象有点不佳,但后来才知道她话中小惩大诫丝毫不虚,还在通皇面前为自己说过话。
而如今又肯给自己一个辩驳的机会。
说不准虞国她认识的人里,看似作风苛刻板正的若华,才是最容易心软的那个。
夏玖收了笑,酝酿一下感情,开始了她的表演。
容貌清丽的羽人巫师长身跪于刑台,风吹得她黑发猎猎,更衬得肤色白皙恍若细雪,羸弱的身形带着不屈的韧劲。
她仰头,视线掠过嘈杂人群,隐入无垠苍空。
“没错,水祸之时正是我挑拨信众。”
夏玖一口认下属于寒泽的罪状,唇边挑起一丝恶劣的笑,明知有错却死不悔改。
民众霎时安静下来,他们离得远,看不清刑台上的人长了个什么凶神恶煞的模样,却能听到她湛如冰泉的嗓音,和其中毫不掩饰的乖戾。
若华也是瞳孔一缩,猜不透她此行为何意。
“不仅如此。”夏玖嗤笑,眸中戏谑似能化作实质流淌出来,“前几日潜入虞国的烛龙之子及其臣下,也是我唤来的。”
她思考着还能有什么因果关联,能让她尽可能多的揽上罪责。
“说起来我应该算不上海神巫祝,毕竟光一个海神我已经玩腻了。”
夏玖身子前后晃了晃,似在玩味,又似表达轻慢,“风神、雨神、木神,我想想,还有哪些神能任我肆意玩弄?”
台下,贵族们面露骇然,而百姓寂然无声。
夏玖突然前倾身体,猝不及防放大的脸把离得近些的人吓了一跳。
她噗嗤噗嗤地笑出了声,“这就被吓住了?还想拿我问罪处斩?”
若华陡然怒喝,“一派胡言!”
夏玖偏头望着她,眼神是一种病态的痴狂,“怎么就胡言了呢?”
“对了,你不肯相信,是因为还没说我的目的吧?”她耸耸肩膀,随即笑得前仰后合,“要什么目的,我就是随便试试,没想到那些神轻易一勾就上当了!”
“你们所信仰的神,也不过如此嘛!”
“妖邪。”不知是谁这样喃喃了一句。
获得所有人一致呼应——
“除妖邪,正神威!”
士兵们急步上前,一把摁住夏玖的肩膀,迫使她死死低下头。
视野中,腰间唯一悬着的玉饰晃了晃。
只有夏玖能看到,群情激奋的呼喝声里,数之不尽的漆黑细丝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那是名为信仰的东西。
并非虔诚这一类的正面情感才能被称之为信仰,还有随之而来偏执与愤恨。
宛如抽丝剥茧一般,她要挑起愤怒的线头,将那些细丝拧成一根完整的线,最后齐根斩断。
像是察觉到不同寻常的气氛,夏玖竭力自散落的额发间往天上看去。
眼眸中映着五光十色浮动变幻的云霞,日轮金光愈加炽烈。
那是神祇怒火的象征。
看样子用力过猛,得加快速度了。
抢在天罚来临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