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寒泽怔怔的,一时竟忘了言语。
他早已心存死志,也不在乎将活着的意义寄托于谁身上。
所以他不必再欺骗自己,朝夕已经不在了,她这具身体里的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寒泽不讨厌夏玖,也算不上喜欢。
短短不到一个月的相处,她不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就是在巫殿尽职尽责办公,就连二人为数不多的独处,也不过是寒泽单方面将她当做朝夕对待。
如此浅薄而又虚伪的情分,在她肯为自己阻拦士兵的拘捕时,就已经能一笔勾销了。
良久,寒泽哑声说:“……为什么要来救我?”
他带着沉重镣铐的手一把挥开夏玖,转而主动迎上前揪住她的衣领。
铁链在空中清脆碰撞,水洼被踩得飞溅。
等一切激烈的响动止歇,牢房内唯剩寒泽急促的喘息。
他看着夏玖,眼神近乎于像在看一个怪物,一个此前从未接触过,于是带给他莫大恐惧的不知名之物。
寒泽狼狈地低下头去,依靠拽住夏玖的动作才没有无力地滑倒,他眼神空茫,喃喃自语地说:“二十四天。”
“从我第一次发现你直到现在,我们一共相处了二十四天。”
“就这么点儿时间处出来的感情,你凭什么救我?”
寂静之中,寒泽听到上方传来夏玖平静又带点尴尬的嗓音,一如既往不怎么着调,“其实我失忆了。”
寒泽被她的语气这么一渲染,心情微妙地稳定了些,“我隐约也能猜到。”
夏玖笑了起来,“理由这不就出来了吗?”
“于你而言的二十四天,对我来说却是我拥有的全部。”
“说什么救不救你的,我只是想回到你、我还有碧游,三人开开心心玩闹的日常。”
寒泽瞳孔一颤,眸中晃起水波般脆弱的涟漪,他忽然生出一股勇气,抬头望向夏玖的眼睛。
与朝夕无比相似的眼神,清澈纯然,那是唯有不谙世事的孩童与山林间的小动物才有的,不染尘俗的一双眼。
让他生出几分错觉,朝夕正借着这双眼看着他。
寒泽轻声说,像害怕惊跑了什么,“可你这几日不是一直在寻找线索吗?”
他将夏玖所作所为看在眼里,知晓她正在找的东西,许是失忆前她带来的,指向她真实身份与完整记忆的碎片。
等她找回了记忆,或者说仍执着于记忆,那他与碧游就称不上她的全部。
夏玖认真反驳了寒泽,“那不一样,不论我最终能否找回失去的记忆,对现在的我而言,你们就是我最重要的人。”
现在?
果然这份珍重的感情是有保质期的吗?
寒泽苦笑,不知何时他竟想将期限圈定在永远,果然夏玖说的没错,他就是个贪得无厌之人。
他松开了夏玖的衣襟,一步步退入牢房的阴影中,倚着冰冷潮湿的砖墙,仰头看向那扇小小的窗户,脸上神色是一种解脱。
就像沉溺深海一只紧闭多日终于打开的蚌壳,内里却没有明珠藏辉,而是一片枯朽的腐肉。
寒泽漠然道:“最后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所期待的日常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就算救得了我,你也救不下碧游。”
夏玖一滞,这句话敲在耳膜,就如同重锤砸响的一声心跳,“碧游,这关她什么事?”
寒泽重新坐回了墙角,先前的脆弱如水波掠过的幻影,转眼消逝于无光的深海,他脸上又是那副冰冷算计的神色,“你还记得先前问过我,为何碧游与我们羽人一样能通晓世间文字吗?”
夏玖点头,“记得。”
寒泽敛下眸子,“我那时告诉你那时因为她作为人皇血脉的特殊,事实却并非如此,她与我们羽人巫祝有着相似的地方,却比我们要厉害多了。”
“这世上通天之物有很多。”
“譬如建木,再譬如不周山,但它们所通之‘天’实为神祇居住的天界。”
“碧游却不同,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被制造出来的,但她所通的是真正的天。”
“因先天体质纯粹,通皇为了不让俗世污浊毁了这副难得的体质,只允许她在灵脉所经的地方活动。”
“带她前往各地陪都巡查也是如此,沟通大陆上的灵脉,只为给今天的仪式做准备。”
“将碧游献祭,求得天命一纸召令。”
“那将是以王权下达,连众神也无法违抗的命令。”
夏玖怔然许久,垂落的手倏地攥紧,“可碧游告诉我,通皇曾许诺她自由。”
离光不像是言而无信之人。
寒泽唇边笑意嘲弄,“那她有没有告诉你,这句承诺的前提是她能在献祭过后活下去。”
夏玖紧握到发白的手颤抖地松开,额发散落掩住了她的表情,转身背对寒泽,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寒泽认命般闭上了眼,“因为我起初为了逃避,主动接下这个清闲的任务,监视皇女碧游。”
夏玖抬步就往外走。
寒泽张了张嘴,在她即将跨出牢门前,徒劳无力地说:“我知道是我不对,是我不应该隐瞒这些。”
不,明明是他不应该将秘密说出口。
就当一切从未发生,就当他一无所觉,让碧游死在他们不曾知晓的时刻,乖乖被夏玖救出去就好。
寒泽手微动,镣铐发出的声响再明显不过,他蓦地收回手,压抑着显露一角的情感,颤声说道:“……你可不可以,原谅我?”
夏玖脚步顿住,回过头来,眼眸在阴暗的牢房里依旧熠熠生辉,“原谅?”
她尾音上扬,实在像极了嘲弄。
寒泽一颗心坠入谷底,只觉四周昏茫,黑暗要将他溺毙。
就听夏玖忽而一笑,“我就从来没怪过你,原谅这种事还是对碧游说吧。”
寒泽呆住,仍有些不可置信,“碧游?你是打算?”
“没错!”夏玖潇洒摆了摆手,再度迈开步伐没再回头,只声音在走道上清晰回响,“你和碧游,我全都要救下来。”
寒泽眼眶中的泪水终于能够滑落,他擦了擦,却觉得接触到眼泪的皮肤像是要被烫伤一般。
望着夏玖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的背影,他喃喃道:“我是不会给你祝福的。”
因为与他牵扯上关系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
但若是可以,希望你所期盼的未来,能有他一席之地。
日轮即将悬于中天,虞国百年一度的祭典即将开幕。
宫殿内,通皇离光一袭华服,五色鸟羽自披肩一路缀向衣摆,满身玉饰如月夜下细碎的粼粼波光。
正是盛装入场时,面前却迎来一个不速之客。
夏玖打了个响指,水流眨眼间溃散,被困于其中无法呼吸的士兵纷纷倒地闷咳。
她仰头,直视九重阶梯上端立王座的人皇。
离光垂眸,神色冷淡空寂,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物,“你不去准备海神的祭祀,跑来我这儿做什么?”
士兵们很快恢复过来,数十柄寒光闪烁的长矛直指夏玖。
面对重重包围,夏玖怡然不惧,爽朗笑着指腹小心推开一把指向她面门的矛尖,“我来找您有要事相商,还请王屏退外人。”
离光挥手,示意士兵们退下,“若你所说并非要事,这颗灌了水的脑袋就别想要了。”
夏玖眉头一皱,说她脑子进水是不是有点过分?
等士兵们尽皆离开,厚重殿们被合上,只剩她与离光二人相对而立。
夏玖清了清嗓子,“寒泽都告诉我了,有关碧游的事。”
离光一撩繁复的衣摆,坐在王座上,散漫托着下巴,“然后呢?”
夏玖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悄悄捏住,说起来还有点紧张,“我有个提案,不如让我代替碧游怎么样?”
离光终于有了点反应,就像在冷眼旁观一个笑话,被那份不自知的滑稽逗得嗤笑一声,“就你?凭什么以为能代替她?”
“我当然不是代替她被献祭。”夏玖对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有点数的,她眼眸狡黠一转,“不如您先看看我的示范,再考虑一下我提出的方法?”
离光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声。
夏玖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接下来的行为有亿点点作死。
她轻唤道:“象牙权杖。”
话音还未落,离光那柄权杖脱手而出,迫不及待飞到夏玖身前,被她一把握住。
以象牙雕刻呈弓形片状的权杖上,密布细致的刻痕,飞鸟环绕,兽面威严,还有云雷纹作装点。
是至高无上的王权象征。
眼下就被她一介羽人巫师握在手里,怎么想怎么僭越。
果不其然,离光面容骤冷,抬手间灵力汇聚雷霆威势,已有杀意如刀锋,直取夏玖一颗即将不保的狗头。
“手下留人!!!”
夏玖扯着嗓子就嚎,在狗头落地前及时双手捧住象牙权杖,恭敬奉上。
离光手一顿,火气来得快散得也快,眼神晦涩地打量着她。
能从他这里夺得权杖,还算有点本事。
他重新恢复成兴致缺缺的模样,“我姑且听一听你的打算。”
夏玖这下是彻底松了口气,颊边一凉,才发觉是冷汗被风一吹激起的冷意,就连后背都有些被汗水打湿。
她组织语言,尽可能简短地表述,“王也应该发觉了,就如同这柄权杖,王宫近来有些物品发生了变化。”
“那些变化正是我引起的。”
夏玖紧了紧手中权杖,“而我不久前发现,我似乎能利用这些物品,做到一些奇特之事。”
离光静静注视着她,神色辨不清喜怒,“继续。”
夏玖心中一一细数那些被她收集的异物。
玉钺王虽然是第八个出现,却其实是最后一个被她找到的。
还有两个,一个象牙权杖整天握在离光手里,另一个玉琮王就挂在巫殿最上首。
她哪儿有胆子去取?
眼下借通皇的权势,倒可以一次性收集齐全。
夏玖朗声说:“玉琮乃神权象征,而玉钺代表王权。”
她低头,以恳求的语气,“请通皇将巫殿那块最大的玉琮借我一用。”
“届时,我将以玉琮勾连所有羽人巫师,以玉钺断了他们向神祇输送的信仰。”
夏玖抬起眼,眸中是一往无前的冷锐与魄力。
“羽人一族的通天之路,由我来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