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夏玖终究没能将那句话说完。
看着寒泽低垂头颅，露出的后颈皮肤与这身衣袍像极了一捧雪，在室内不甚明亮的光下，仿佛下一刻就要消融。
她轻轻回握住寒泽，“嗯。”
只是一声很平静的回应，却如云消雨散后茫茫空海出现的一座岛屿，给予漂浮不定的他一处立足之地。
夏玖微妙地能理解寒泽的想法。
刚失忆时，她也空落落的无所适从，幸而给自己定了寻找身份的目标，还有碧游和寒泽在身边，才给她这只漫无居所的风筝牵上一根线。
没想到如今她也成了寒泽的那一根线。
即便二人心知肚明，这是假的。
夏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寒泽，只好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拍着拍着又不自觉搓揉起他的脑壳，他发丝细软微凉，摸起来还挺舒适。
寒泽将脑袋埋得更低了，心情平复羞耻感后知后觉涌了上来，他本想不着痕迹往后缩，又被夏玖两手夹住脸，搓揉得更愉快了。
“你要小心。”寒泽脸贴桌面，闷声闷气地说，“被王当做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失去利用价值，最后彻底被舍弃。”
夏玖想着离光给她下的禁咒，嗓音略微发虚，“……嗯。”
送走了寒泽，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她这间小破屋子里迎来了第二波客人，是来送离光吩咐的赏赐，说她这个羽人巫祝有幸参与神宴之类的场面话，等她领完赏就径直离开了。
作为有地位有名望的大巫，金银财宝她不缺，也没有能用得着的地方，夏玖随意看了眼就将东西堆在房间角落。
只是目光落在某件器具上时，她顿住了。
那是一尊青铜器，看制式是用于盛酒，较为特殊的是它的外型，仿造了房屋的样式，有尖顶方壁，刻画饕餮、夔龙、鸱鹗等纹样。
偶方彝。
又是一个与她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异物。
这都是第四个了。
集齐七个能召唤神龙吗？
实在不行能让她恢复记忆也好。
夏玖倍感无语，听到寒泽口中所述的归墟，她莫名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来自世界之外，是被归墟一阵浪给打来的。
至于为什么归墟潮水许多年前泛滥又被镇压，而她近日才在朝夕身上苏醒？
管他呢。
随她一起来的还有如偶方彝这样不知道多少个的器具，她觉得背后一定有人在操纵。
阴谋论之下，她连异界入侵这样的想法都冒出来了。
夏玖默默给自己套上异世界先遣探索部队的标签，又立马撕掉。
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失忆人士，那些复杂的事情与她无关。
心安理得就把责任给甩了。
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碧游找了过来。
“今日为我皇兄远征归来举办庆典，随我一起去看热闹呗！”
夏玖犹豫都不带一下，“好！”
碧游兴高采烈拉着她就走，沿途偷偷摸摸避过侍从，轻车熟路找到侍卫巡逻的死角，目的地正是夏玖才去过的，那座通皇议事的恢宏气派的宫殿。
夏玖：“……你这样偷溜进来几次了？”
看这老练的身法与闭着眼都能走出的路线，很明显是个惯犯了，把守在门前的士兵都懒得理她们。
碧游裙摆一撩，沿着一根梁柱吭哧吭哧往上爬，闻言嘻嘻笑道：“我也没数，不过别在意这种小事，这座宫殿是整个王城的最高处，那里的风景可好了。”
夏玖无奈笑了下，慢悠悠踱步到碧游攀着的那根柱子旁，脚尖一点身姿轻盈飞掠，一把抱住碧游，在她的惊呼声里，已是落在了屋檐之上。
她松开手，碧游却依旧揽着她脖颈挂在她身上，一双星眸灿烂生辉，“我才想起来你们羽人能飞行，以后咱俩一起，我带路你代步，有什么地方不能去的？”
夏玖眼神游移，她还只是个新手上路的羽人，像鸡仔一样蹦跳没问题，但飞行还是饶了她吧。
她轻咳了咳，小小声说：“我最近有点忙，过一阵子吧。”
等她什么时候练会了飞行再说。
碧游瘪嘴，“忙的明明是寒泽，你不是最喜欢把工作都丢给他吗？”
夏玖瞬间一个支棱，义正言辞，“我已经改过自新了。”
二人对视间，也不知是谁先没绷住，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笑够了，两人席地而坐。
也不管一人身为金枝玉叶的皇女，另一人顶着海神大巫的头衔，吹着徐徐微风，晃着腿坐在屋檐边上。
此处是位于王城中心的制高点，远眺时能将四面八方的景色收入眼底。
阡陌交通，纵横水道。
百姓游街而行，鲜花相送，瓜果盛盘，将狩猎得来的妖兽堆积在广场，分而食之。
庆典说不上多么庄重，但足够热闹。
皇子楼云被簇拥在人群中央，少年姿容如珠玉湛然，意气风发朗声大笑，兴头上来还纵酒当歌，合乐而舞。
碧游双手捧脸，眼中映着她兄长与百姓和乐融融的场景，“真好，我也想去玩。”
“那就去啊。”夏玖接过她的话，站起身手伸到她面前，“我带你？”
碧游眨了下眼，睫羽如柳枝拂过粼粼眼波，荡开静谧的涟漪，不说话，手却诚实地搭在夏玖掌心。
与来时相同，夏玖抱起碧游，轻轻松松跃到地面。
“就我们两个吗？”夏玖提议，“不再多带一些人去？人多才热闹嘛。”
碧游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二人先回了趟碧游的寝宫，将侍女们都邀请上。
临走时，碧游还问了高辛，“你跟我们一起去吗？”
高辛摇了摇头，颇为遗憾，“近来事事不顺，我情绪难免低落，就不扰你们兴致了。”
碧游疑惑，“为何？心情不好才正要出去走走。”
高辛抿唇一笑，语气温吞，“素日里待在王宫太闲，我本想养宠物打发时间，但我看上的好像看不上我。”
他折了折袖子，露出一截苍白消瘦的手腕，“我打算做最后一次努力，实在不行就当无缘了。”
碧游一言难尽瞪着他，“你要真这么闲，就给我捡起作为侍从的任务，打扫打扫宫殿也好。”
高辛无辜脸，以袖掩唇不胜娇弱地咳嗽几声。
“寒泽呢？”夏玖东看看西瞅瞅，没在人群中见到他的身影。
碧游：“不会还在巫殿处理事项吧。”
夏玖总感觉把他一个人留下有点过意不去，而且带他出去玩有益于舒缓身心，她自告奋勇表示，“我去喊他过来。”
街道上庆典的鼓乐声隔着厚重宫墙都能传来，节奏欢快，乐曲悠扬，并且调子跃动得愈发高昂密集，是庆典最隆重的时刻来临前的铺垫。
得抓紧时间了。
夏玖闷头往前赶，不期然听到人群的阵阵高呼。
“快看，那是什么！”
她仰头，越过宫殿高墙往外望去。
将近正午，朝阳至盛的时刻。
却有不详的红光漫过天际，凄怆如血，浸透了每一缕漂浮的云，又将血色蒙上目之所及的各处。
一道人影踏空行来，披着宛如丧服的黑袍，寂寥眉眼微垂，自远山原野出现，又转瞬消失在天之尽头。
徒留一声轻若拂风的叹息，清晰响在所有人耳畔。
红光在人影不见后撤去，天地重归晴朗，寂静长久地笼罩了虞国王城。
“神耕父，常游清泠之渊，出入有光，见则其国为败。”
一道从容淡澈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夏玖回头看去，见是着一袭常服、姿态闲散的通皇离光，当即恭敬低头，“王。”
离光随意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拘谨，而他自己越过夏玖来到回廊边上，远眺耕父离去的方向。
“耕父前来，意味着虞国必亡。”
“皇子庆典上神祇现身，此为吉兆！”
与此同时的广场上，巫祝们撒着他们也未曾知晓真相的谎言，不明所以的民众再次陷入庆典的狂欢，笑声与呼喊比之先前尤甚。
如烟花般炸开的欢呼声里，寂静的王宫走廊之内，夏玖眼眸睁大，骤然抬头去看离光的背影，“虞国必亡？莫非是王您的意图被祂们知晓了，神祇降罪于虞国？”
“不。”离光低声否认了，“即便察觉我的违逆之心，最好的方法是除掉我，换一任听话的人皇，因为虞国是祂们得以存续的根基。”
夏玖的眸光如烛火般摇曳翕动，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离光波澜不惊的侧颜，就好像国之将灭于他而言也无足轻重，“那为什么耕父会来宣告虞国的灭亡？”
离光似是一笑，唇角的弧度诡谲如幽火，“若是可以的话，只怕耕父根本不想走这一趟。”
“神祇是自天命中诞生的存在。”
离光伸手，幽微树影中，掌心浮现星星点点的金芒，流动时宛如天河坠落，“倘若说气运是一条河，代表冥冥之中一切事物的运转。”
他轻轻一翻掌，细碎星光霎时被扰乱，在静室内氤氲流淌，“天命决定了这条河的流向，神祇是那河中的水，人族不过是被其裹挟的沙砾。”
“天命昭示虞国气数已尽，那么耕父就必然予以宣告。”
“这不是能以祂的意愿决定的。”
离光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极尽讽刺与嘲弄，眼中是如刀锋般凉薄而冷厉的戏谑。
这位至高无上的人皇，却只作为神祇统治虞国的傀儡，此刻转身面对着夏玖，说出的话堪称惊世骇俗，字字彰显锋芒，又字字重逾山岳，像宣判，亦像谶言。
“违抗天命，那是人族才有的特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