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人族的信仰决定了神祇的生死。”
“顺者昌,逆者亡。”
“有用之物留下,无用之物丢弃。”
“我先前说二八并非死于我之手,但东西南三海之神皆死于我的命令。”
“毕竟海神有一个就足够了。”
夏玖脸都白了,恨不能把耳朵给戳聋。
她不听,她不听!
那些野心远望与阴谋算计统统与她无关,她就想普普通通找回自己的记忆而已。
可再怎么垂死挣扎,也都来不及了。
作为海神巫女,妥妥的神祇阵营,当听到这些大逆不道之语就代表她被迫上了离光的贼船。
事已至此,夏玖跪地以臣服的姿态,“愿为您效劳。”
离光不言不语,唇畔淡漠而凛冽的笑容依旧,拍了拍彘的脑袋,示意它可以走了。
等妖兽消失在树丛间,他缓缓走近夏玖,脚步声轻而稳当。
可落在她耳边就成了丧钟的回响。
离光的指尖轻轻点在她额心,触感冰凉。
有什么无形的东西顺着二人接触的地方流入夏玖身体,宛如一颗种子转瞬生根发芽,侵占了她的四肢百骸每一根经脉,从此融为一体无法被抽离。
“此后你若有背叛我的心思,将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夏玖瞳仁急剧收缩,眼神惊骇万分地盯着离光……的手。
刚才他好像就是用这只手摸的彘的脑袋,现在居然往她额头上搁!
那妖兽茹毛饮血的,会不会有什么跳蚤之类的东西?
万一被带到自己身上该怎么办?
夏玖忽然觉得浑身尤其是脑壳痒了起来。
离光没等到她继续表忠心,迎来的是夏玖惊涛骇浪的注视,他本是不在意,可敏锐察觉到那眼神中更多的不是恐惧,而是嫌弃。
嫌弃他脏?
离光意味不明地看了这个羽人巫女一眼,取出一方帕子,慢条斯理擦了擦手,随手一抛间,帕子在空中无火自燃,丝毫脏污与灰烬都没留下。
夏玖眼睁睁看他拾掇干净,而自己还得强忍着。
她在心中愤愤道: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离光淡淡评价,“你倒是一点也不怕。”
夏玖:……她还是怕跳蚤的。
心中可以腹诽,面子工程还得到位,她语气板板正正,因而听起来十分真诚,“我绝无违逆之意,自不必担心禁咒发作。”
离光无动于衷,“要真这么想就再好不过。”
成功收服一名羽人间谍,可离光一时犯了难,“想不到有什么任务可以安排给你,就先让你的前辈带一带吧。”
他嘴角一勾,“这位还是你的熟人。”
夏玖茫然抬起头,说到熟人她就那么几个,人选呼之欲出。
当那道身影自走廊尽头的拐角后出现,她悬着的一颗心摔了个粉身碎骨。
与在夏玖面前不同,他褪去了那份稚气却老成持重的神色,眉眼如清溪遇寒冬,冷意化作霜雪,只剩一片苍白和荒芜。
寒泽乍一见是她,愣了一愣,躬身向离光行礼,低头看不清表情,却能听出嗓音中的急切,“王,还请您多做考虑,我认为朝夕配不上您的重用。”
“她脑子不聪明,还反应迟钝,遇上需以谎言伪饰的场合一下就能被看穿。”
“还性格懒散,我不认为她会认真对待王的命令。”
好啊你小子,原来背地里是这么看我!
眼见寒泽有从头到脚将她挑剔个遍的意思,夏玖实在听不下去,手啪地拍了下地板,掐断寒泽的话音,收回手假装若无其事地四处张望。
寒泽张了张嘴,嗓音被他艰涩地咽了回去,一腔带着刺的话语割得他喉咙生疼,哑声挤出一个带着恳切意味的字,“王。”
离光漠然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尾音轻轻上扬,“你在质疑我?”
寒泽赶忙低垂眸光,“……不敢。”
从通皇那里离开后,夏玖与寒泽二人间的氛围霎时冻结。
夏玖沉默走在他身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应该说是寒泽不管不顾埋头往前在走。
她小跑着拉近了些,鬼鬼祟祟撸起袖子,想让寒泽体会一下她这个长辈的威严。
方才那么一大通坏话,她可全都记着呢!
寒泽忽而停下脚步,转过身喊了声,“朝夕。”
夏玖还维持着要敲他闷棍的姿势,猝不及防直面他正脸,吓得往后一跳,慌慌张张收回了手。
她尴尬笑了笑,没敢对上寒泽的视线,“什、什么事?”
寒泽说:“你为何会受到王的看重?”
二人此时已到了朝夕居住的院子,往来无行人,天色近黄昏。
夕阳斜照,光与暗的分界线清晰地横亘二人之间,寒泽立于阴影中,身形寂寥恍若零落月色。
夏玖身披红霞,光辉灿烂仿佛正在燃烧,落入寒泽眼里明亮到刺目,是一场不顾一切走向自我毁灭的火。
她对此无所觉察,踏前几步试图跨越光影的界限。
“你在说什么?”发生的事太多,脑子还混乱着,她觉得寒泽有些莫名其妙,“不是你祝贺我得王提拔,一步登天的吗?”
寒泽摇头,他自己也混乱起来,“这不一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你究竟有什么价值,才会值得王如此关注?”
无需夏玖主动打破隔阂,寒泽率先上前强硬按住她的肩膀,手指用了些力气,疼的夏玖眉头直皱,耳边传来他魔怔似的语调,“你不能,只有你不能。”
“寒泽!”夏玖倏然高声喝道。
这一声似乎震醒了他些许理智,寒泽松开手,浑浑噩噩踉跄往后摔,扯起嘴角,“抱歉。”
夏玖见他狼狈至此,缓和了语气,“你先冷静下来,有什么话慢慢说。”
寒泽不说话,乖顺地任由夏玖拉着他进房间。
二人相对而坐,中间泡了壶热茶。
滚滚热气蒸腾而上,温暖湿润的白雾洗去疲惫。
夏玖见寒泽不似先前那般歇斯底里,无奈笑道:“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寒泽只是垂眸盯着茶杯,漂浮卷涌的蒸气如狂乱的白浪,将他的记忆带回多年以前,那场天地漫漫唯见波涛的洪灾。
“东西南三方海神的陨落,是我亲自在其中挑拨的。”
夏玖呼吸都停了半拍,起身时速度太快带翻了桌椅,顾不上这些赶紧往门外探头,确认四周连只虫子都没有,才拍拍胸口没好气道:“这么不小心,你就没想过万一被听到了怎么办?”
寒泽闷闷地笑了一下,指尖轻点桌面,无形灵气荡开布下一圈结界。
夏玖坐了回去,托腮,“然后呢?”
一旦开了口,就发觉没什么东西好隐瞒了,心中那些沉重如泥泞,日夜缠着他不得安眠的梦魇似乎都变得轻松,寒泽就接着说了下去。
“许多年前洪水突然泛滥,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而我的弟弟妹妹们也在那场动乱中丧生。”
“但他们并不是死于天灾。”
寒泽说着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双手抱住膝盖,似是很冷。
“羽人一族,上可通天下至于地,世代为巫师侍奉神祇,替祂们维系虞国的信仰,若是有功,则在死后获得登上天界的殊荣。”
“可若是犯下过错,巫师祈福避灾,灾祸却迟迟不退,那么下一个被充做祭品的就是这个无能的巫。”
“面对洪灾时,三方海神无所作为,我的弟弟妹妹们受其牵累,白白丢了性命。”
茶水的热气散了,白雾淡入空中。
寒泽的眼中是如薄冰般的厉色,“所以我让那些无能的神尝到了苦果,暗中搬弄是非散布谣言,逼得祂们信仰衰退,无能为力看着自己慢慢消亡。”
夏玖很仔细地聆听他的话,指出其中最大的疑点,“这与通皇又有什么关系?”
寒泽眼中的薄冰碎了,徒留一个漆黑晦涩的空洞,吞噬了他所有鲜活的情感,嗓音冷漠到就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我当初为了报复三方海神,主动找上了王,自以为与他相互利用,可我直到后来才知晓,事实与我想的竟全然不同。”
“那场洪灾不是普通的灾厄,而是源于归墟的潮水。”
夏玖眼睫颤了颤,“归墟?”
寒泽解释说:“据说是世界的尽头,那里的潮水流向世界之外。”
夏玖敛下眸光,“你继续说吧。”
寒泽看了她一会儿,才道:“三方海神不是无所作为,而是力有不逮,为了镇压归墟耗费太多心力,以至于连自己的巫师也无法回应。”
“最终由北海之神禺强出面,遣灵龟托举五座仙山,勉强稳定住了归墟。”
“事后三方海神本就虚弱,出于歉意再次耗费神力凝聚我弟妹们的魂魄,作为补偿要将他们迎上天界。”
“可祂们的信众流失,改去信仰功绩显著的北海之神。”
“神力枯竭导致信仰不复,信仰不复加剧了祂们的衰弱,恶性循环之下连带着我的弟妹们一起彻底消亡。”
“而我就这样一无所觉地,亲手葬送了我亲人最后一线生机。”
“这些,都是我从王口中得知的。”
寒泽想要牵起嘴角,却发现笑容这一举动就像有千钧之重,“他说趁着归墟异动的时机,本想要削弱三方海神,于是流言蜚语四起,我的弟弟妹妹因他的计划惨遭无妄之灾。”
“我的出现是意外之喜,他也没有想到我居然真的能做到以信仰弑神。”
“他甚至还夸我做得好!”
寒泽笑着,泪水却止不住从黯淡无光的眼里流下,嗓音颤抖几近破碎,双手紧握到指骨泛白。
他哽咽道:“很奇怪啊,王为什么要在一切都结束了才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不干脆让我一辈子蒙在鼓里?”
“我当时就在想,会不会这都是骗我的,可得知真相唯有去问那些神祇,我一旦问了,这件事就藏不住。”
寒泽惨然一笑,“我后来才知道,真相已经不重要了,对王来说,他只是想榨干我身上所有的剩余价值。”
“所以朝夕。”
他越过桌面,拉住夏玖的手,一遍又一遍着魔般强调,“你不能被他利用,只有你不能,入了局就再难脱身了。”
夏玖扒开了他的手,动作缓慢而认真,直视他濒临崩溃的眼神,一字一句带着前所未有的坦诚。
这可能成为一把刀,敲碎他最后一丝虚妄的希冀。
但她实在无法看着寒泽自欺欺人,他此前也有过试探,明明应该已经意识到了。
“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
“别说了!”
寒泽一把捂住她的嘴,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
而后,他颓然松开了手,黑发如墨流泻,白袍是灰烬才有的枯槁色泽,上半身无力趴在桌面,像一只濒死的飞蛾。
弑亲之罪压得他难以喘息,似真似假的恨意就像溺水之人所面临的波涛,总有那么一丝喘息之机,又会在下一刻陷得更深。
天地如此广阔,他却找不到跻身之所。
他该如何是好。
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只有朝夕,那个笨拙的,傻乎乎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只有待在她身边,才让他感觉自己是被需要的。
寒泽再一次握住夏玖双手,力道很紧,就像一条绞缠的蛇,将自身存在尽皆依附。
他颤声说:“我只有你了。”
即便你不是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