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6 章
“那您以为，虞国不会像耕父所兆示的那样灭亡吗？”夏玖轻声发问。
离光不咸不淡瞥她，“不是我以为，而是我不容许。”
夏玖在心里嚯了一声，偷偷觑一眼离光，他褪下人皇庄重的打扮，只着一身素净的白衣，长发随意披散，看着倒是挺悠闲。
既然不是什么正式场合，她直接大逆不道地表示，“如果虞国和神祇的关系真如王所说，恕我直言，虞国还是灭了比较好，您自己心里也该清楚。”
眼下皇子楼云大胜归来，更加佐证了这一点。
人族无需神祇庇佑，大可自力更生。
反倒是神祇像食腐的虫兽，扒在人族之上吸食信仰从而苟延残喘。
虞国上层的贵族、巫祝，乃至于通皇本人早已与神祇密不可分，不如剜去这一块脓疮腐肉，让剩余完好的部分继续发展下去。
夏玖本以为皇子楼云所行之事是通皇刻意安排的，带领人族正式与神祇切割。
但听离光本人方才所言，他还不打算放弃虞国现有体制。
“胆子真大。”难得地，离光以感慨的语气说了一句，“你应当从那个海神巫祝那里听说过我的行事作风了，还敢用这种问题来挑衅我？”
海神巫祝是指寒泽吗？
原来连他的名字也没记住。
夏玖有些难受，但细想起来以她这个外人的立场，难过也显得多余，如棉絮般又轻又乱的思绪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对于离光颇具威胁之意的话语，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她胆子不大也不小，在天界就敢问禺强神祇会不会死，又敢冲着离光说虞国亡了更好，归根究底就一个理由——
那些于他人而言讳莫如深的话语，对他们来说算不上禁忌。
他们自己比谁都清楚事实如何，也不屑于自我欺骗。
夏玖发现她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一些的，至少面对除禺强离光之外的人或神，她压根不敢乱问这些问题。
“与众多神祇结缘的我尚还有价值，没道理因为出口不逊就白白浪费了。”她挠了挠头发，赧然笑着回答离光。
离光不置可否，他将手搭在扶栏上，望着回廊外的草木深深。
此处景观不甚好，葱茏绿植与高墙挡住了王宫外的视野。
他本是在稍远些的凉亭静坐，从那儿可越过朱瓦廊檐，一览大街小巷上欢声笑语的百姓，当然还有庆典的主角皇子楼云。
当看到夏玖行色匆匆奔来，他原是打算忽略过去，直到耕父当众现身，其昭示的不详蕴意打乱了他的计划。
离光心情罕有的焦躁，也不介意与夏玖多说几句，排遣一下心中烦乱。
他揉了揉眉心，“你说的没错，虞国与神祇牵扯太深，已如沉疴猛毒入体，狠下心刮骨削肉兴许能破而后立。”
“但在知晓这些以前，我就已经是虞国的王了。”
风拂树影，摇曳错乱的缝隙间，叶片重叠之下一个个细小的空洞中窥出虞国王城的繁荣一角。
离光的眼中不再是连傲慢都算不上，视所有人为棋子的冰冷权欲，不染尘俗的眸中真切倒映虞国百姓的笑颜。
“伤筋动骨的改革，必定伴随动乱与牺牲，乃至于毁灭。”
“以毁灭为前提的重建，可不是王应该做的事。”
他似在对自己私语，又像对不在场的每一个人说：“我必须赢，赢得与神祇的博弈，赢得虞国的将来。”
顿了顿，离光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遥远高台上，那位被百姓簇拥的少年皇子，他低声自语，“即便走在一条错误的路上，即便最后输得一败涂地。”
也有后继者代替他继续赢下去。
他选择将虞国打造成一个与神祇共生的国度。
利用羽人巫祝暗中分裂神祇的派系，削弱其整体，将那些无用的、对人族不友好的逐个击破，只留下温顺可用的。
让祂们在无知无觉间依赖人族。
从此被驯化。
“帝俊陵我已经看过了，里面痕迹皆被毁去，我也不知那贼寇究竟偷了些什么。”
天界，常曦神宫。
武罗抱臂立于殿前，直面几位有名有姓的神祇审视。
面上桀骜乖张的神色依旧，只是双拳紧握，指尖时不时点点手臂，显是对那不知踪迹的窃贼愤怒到极点。
常曦并无失望，只是问，“二八神有何异状？”
武罗眼微眯，眉头紧锁似是困惑，“祂死之前毫无反抗的意思，要么杀祂的手段远比祂强，要么是祂全无防备。”
与二八熟识的只有祂武罗。
“不会就是你干的吧？”有神开玩笑般冒出一句，被武罗眼锋一扫，悻悻然闭了嘴。
武罗颐指气使，“那么想知道真相，为何不派出善于此道的神，通晓万物的神职总该有吧，我记得当初谋害葆江的罪魁祸首，就是这样找出来的。”
常曦轻叹，“正因为试过无用，才会向你寻求线索。”
武罗平平淡淡哦了声，转身就走，“你们能从我这里得知的就这些了，二八之死我自会调查，不用你们打着为祂的名义踏足帝俊陵。”
等祂的身影自殿中消失，才有神小声嘀咕，“祂侍奉的帝俊都死了多久，怎么还这么嚣张？”
“肃静！”位于常曦侧手，负责传令于众神的英招不轻不重喝道，“方才接到柏高自人间传来的消息——”
“耕父现身于虞国。”
这下不用英招喊，众神霎时陷入死寂。
耕父现身意味着虞国将亡，同时祂们赖以延命的信仰也将不在。
喧嚷声四起，有的还在不可置信，有的已提议质问耕父，还有的百无聊赖像在看一场戏。
一道浩瀚如日月临空的威压降下，殿内寂寂无声。
常曦镇住惊慌的众神，和煦如水的嗓音与始终波澜不惊的态度恰到好处安抚了祂们，“耕父也是迫于天命，向祂问罪无济于事。”
“虞国将亡不代表人族就此绝灭，信仰还在就会有第二个虞国的诞生。”
“不如思考虞国国灭的原因，以此为戒。”
“是！”
虞国要完的消息实在惊悚，就好像忽然有一天得知自己的死讯。
神祇们还没彻底缓过来，议事也进行不下去，干脆就此散场。
四方神是最后一批离开的，临走前禺强注意到蓐收脚步没动，疑惑问道：“怎么了？”
蓐收说：“我还有些事，你们先走吧。”
等到神殿空空，只剩下祂还有常曦与其身边随侍的神。
蓐收一挥袖，分明无风，那扇雕龙绘凤华美至极的殿门重重合上。
常曦正准备起身的动作一顿，“这是做何？”
蓐收恭敬道：“我想与您单独谈一谈。”
常曦思索了一会儿，“可。”
直到英招等神退下，这位西方金神，主掌秋与刑罚的神祇俯身一拜，覆有雪白绒毛的面上一派凝重。
蓐收深吸一口气，话音压得很沉，“您知道的，我除了四方神神职之外，还兼顾日之西沉，耕父出现时，我同样受到天命感召，见到了日薄西山的景象。”
祂抬眼直视常曦，一字一句道：“这意味着将要陨落的不只有虞国，还有身为日月共主的您。”
常曦深深看着祂，面容沉静如初，就像蓐收话中将死的不是祂一样。
蓐收以为常曦这是不以为意，略有急切想劝祂思虑再三。
常曦却打断了祂，忽地展颜一笑，那笑容隐于周身朦胧神光之中，愈发温柔，“我已经知晓，不必为我忧虑。”
蓐收最终没能说些什么，只沉默地行礼告退。
“今天找我的神还真是多。”目送蓐收的身影消失，常曦无奈笑了一声，看向不知何时出现此地的神祇。
人状豹尾，周身气息缥缈玄奥。
长乘，生于天之九德，某种程度上来说，祂是最接近天命的神祇，素日里独来独往，不与任何神走近，但相反的是谁都想与祂结交一二。
因为祂之所在，即为天命所向。
长乘虚渺的目光落在常曦身上，淡淡地说：“蓐收所言不假，天命宣告你即将死去。”
常曦轻轻地，“嗯。”
长乘：“理由我也清楚，因你违抗了天命。”
常曦不作任何辩驳，“嗯。”
长乘歪了歪头，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茫然，“你既能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为何要在最初建立虞国收集人族信仰？”
常曦不回答，反而提起另一个话题，“你知道帝俊陵中被盗走了什么吗？”
不等长乘开口，常曦唇角微弯，已说道：“被偷走的是一个秘密。”
见长乘微有怔愣，还夹杂些许恍悟。
常曦欣然道：“没错，就是你我心知肚明的秘密。”
“当年察觉灵气衰退，帝俊选择带领众神顺其自然地消亡，众神心生不满，于是祂落得众叛亲离的地步。”
“我都不知道祂是被众神所害还是顺应天命而死的。”
“但其实，祂的选择才是正确的。”
“天地间灵气衰退，神祇走向消亡，这都是天命所决定。”
“神祇自天命中诞生，天命要我们死，我们挣扎求活就相当于否定了自身的存在。”
“知道泰逢吗？”
长乘颔首，“可动天地之气的神。”
常曦便微笑说：“泰逢告诉我，帝俊作为活物确实已经死去，但祂的气运依旧强盛。”
“神乃气运显化，依靠人族信仰固然能活得更长，但等我们死后气运将会消散。”
“所以不论顺天还是逆天，两者于我们而言都是死，区别无非活得多久，和尸体存在多久罢了。”
“虞国的存在对众神不过是饮鸩止渴。”
长乘漠然道：“你明知如此，到底想做什么？”
常曦叹了一声，眼中流露近乎于慈爱与悲悯的神色，“我只是不想让众神失望。”
“都那么努力想活下去了，总不能告诉祂们越想活就越接近死吧。”
“我想在最后给予祂们一场名为虞国的美梦。”
长乘默然不语。
常曦垂眸，梦境般迷离恍惚的温柔褪去，再抬眼时神色陡然变得肃杀森冷。
祂沉声说：“同时导致虞国破灭与我的陨落，原因我只能想到一个——”
“那个盗走帝俊陵秘密的人，将秘密泄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