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歌舞仙乐络绎不绝，天上霞光愈发盛大。
宴会的主人帝台高居上首，紫衣清贵，眉眼意气风流，盘膝而坐时姿态放荡不羁，一手随意拎着酒壶，另一手支颐下颌垂眸笑看众神欢聚。
这时，天际划过一线炽金。
金乌神鸟携烈日余晖，灿金光芒漫卷云海重重，于宴席之外落下。
乘金乌而来的神祇现出身形。
马身人面，虎纹鸟翼。
乃神英招，与陆吾同样司掌天帝园圃，同时还具有巡游四海颁布天帝旨令的职责。
英招先向上首帝台行了一礼，转身丝毫不顾及宴会热闹的氛围，直言来意，“几日前，神人二八陨落。”
气氛霎时一静，钟鼓管弦之声停了，羽人舞者小心翼翼收敛声息，神祇从饮酒笑谈间抽离思绪，齐齐看着这位天帝使臣。
夏玖也没想到，她就上个天的功夫还能听到这种悚然的消息。
就在前几天，一位神死了。
现场的静默按理来说应该是压抑的肃然，但她觉得神祇突如其来的死寂中，并无任何为同僚哀悼的意味，反而像是被打扰的不悦。
证据就是帝台漫不经心的一句，“那又如何？”
面对这位实力地位皆不俗，素来喜好宴邀众神却最厌恶中途被烦扰的神祇，英招神色未变，一双冷淡的眼眸看谁都没有区别。
祂道：“二八并非自然衰亡，而是被刻意杀害。”
帝台终于有了点反应，眉头一挑，稍稍坐直了身子，袍袖一挥已将众神带到一方金顶大殿中。
夏玖本该跟其他羽人一同被留在原地，可不知为何也被带了过来。
视野一花，她还站在四方神身后，位置却变成了高台神座，能清晰俯瞰殿中景象。
神祇的虚影在四周朦胧不清，居高临下地环绕着中央。
就像受审的犯人与宣告法理的判官。
而此刻正位于被审席上的，是她认识的神祇。
柏高大摇大摆走了进来，顶着诸多同僚凶神恶煞的目光，祂心里一点也不慌，因为这场问询的主角又不是祂。
祂侧让身体，给背后仁兄让开条道。
率先闯入的是如清泉鸣玉般动听的声响，神祇踏光而来，祂生有一张姣好的容颜，纤腰而皓齿，耳上缀着风铃般随步伐摇曳的佩饰，行走间泠泠作响。
祂□□上身，皮肤上遍布豹纹，更添几分野性与怪诞。
武罗懒洋洋抱臂，“找我何事？”
一道温柔的嗓音自大殿至高处传来，空灵而旷远，令人联想到日光、海潮，吹拂大地的风，一切宏大却细密绵柔的事物。
带着丝丝缕缕的悲伤，这道声音说：“二八陨落，死于他者残害，你与祂最是熟悉，我们想通过你寻到杀害祂的凶手。”
乍一听二八的死讯，武罗显而易见顿了下，“想知道什么？”
日月共主，虞国供奉的主神常曦不答，自模糊身形的帘幕后伸出一只手，星辉如尘飘至穹顶，氤氲间绘成一幅如真似幻的画。
“这是二八死时的景象。”
苍茫旷野，群山隐现，日轮当空却天地昏暗，人间陷入永夜。
武罗目光紧盯一处，夜色山林间唯一一抹稀疏亮色，“此为何处？”
回答祂的变成了柏高，“人皇于九嶷山新建的陪都，说起来就在二八死的这几天，人皇正好在陪都巡查。”
“人族还没那个本事，更没那个胆子。”武罗嗤笑一声，“九嶷山？这个地方选得好。”
祂眼尾上挑，一派桀骜乖张之色，放下手臂逼视着殿中每一位神祇，即便祂们的身形被牢牢遮掩住，锐利的眸光也仿佛能直刺而来，“你们根本不是为二八之死向我问话，而是为九嶷山的帝俊陵墓吧？”
天神帝俊，天地初生时第一位神祇，也是至高无上的主神。
却不知为何突然陨落，主神之位便由常曦接替。
神人二八为帝俊守陵，而武罗则镇守天帝密都青要山。
已是最后两位仍忠心于帝俊的神祇。
在二八死后，更是只剩武罗了。
对祂毫不留情扯破的真相，常曦并无恼怒，依旧温声说：“你说的没错，我怀疑神人二八之死与帝俊陵有关，想请你看看陵墓中，是否有遗失之物？”
武罗眯起眼，兽类的竖瞳中戾色一闪而过。
祂常年在青要山闭关不出，自然与现在这帮神祇关系并不亲厚，但帝俊陵墓被盗这个可能触及了祂的底线。
思虑一番，还是对贼人的愤怒占据上风，祂终是点头，“可。”
武罗之事告一段落，等了许久的柏高总算迎来发言的机会，“我去查的事有了眉目。”
祂左右张望一圈，视线正正好定在夏玖身上，手一招便将她带到了身边，“鼓与钦丕逃出钟山后，确实到了虞国。”
“只不过没有急着报复，而是盯上了这位羽人巫女。”
夏玖站在大殿中央，体会到了之前不曾有过的视角。
她眼睛瞪得溜圆，像只被吓住的猫，上方是无数道神秘虚渺，散发强盛而古老气息的身影，祂们齐齐审视着她，眼神中有好奇也有莫不关心。
许是她的存在太过渺小，就像人类观察蚂蚁，即便视线中毫无恶意可言，但光是被看着就能给她带来莫大的压力。
夏玖标标准准行了个巫师礼仪，炸着毛任凭神祇们窃窃私语对她的看法和处置。
最终是句芒给她解的围，木神的嗓音温软极具辨识度，“我想我知道她被盯上的原因。”
神祇们安静下来，“怎么说？”
句芒先瞥了眼禺强，语气略有羞赧，“她身上气息确为海神巫女，但我同样察觉到她不知何时与我结下因缘。”
“这份因缘光从气息察觉不到，所以在禺强看来她只是单纯的巫女没错，只有我本尊亲眼见了面才能知晓，我猜她与烛龙也有这样的缘分吧。”
众神恍然大悟，尤其是参与了帝台宴会的神，对句芒与禺强先前兄弟疑似阋墙的行为有了理解。
再看夏玖，虽然不知道这个羽人如何跟几位大神搭上的关系，但不过是结缘而已，一面之缘都能是缘分，更深的关系就没有了，算不上什么的。
有了句芒的背书，夏玖只被问了些问题就轻飘飘放走了。
只是临走时，发生了一件小插曲。
武罗堵在她前方，眉目姣好若女子，身躯却修长精壮，豹纹带有兽类的悍勇与野蛮，竖瞳直勾勾望了她许久，忽然来上一句。
“你要不要踹了禺强，改当我的巫女？”
当时，周围路过的神祇脚步就是一顿，瞳孔震颤地看了过来。
这么主动，还是那个嚣张冷僻窝居深山的武罗吗？
海神巫女威力一如既往，鱼塘里新添一员猛将。
神祇们震惊过后，又是一种麻木的见怪不怪。
唯独禺强黑着一张脸，把夏玖提溜了出去。
再这样下去祂名声是真的不想要了。
夏玖满面无辜，被带走时还有始有终回身向众神告别。
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禺强松开夏玖，足下两条赤蛇时而纠缠盘绕，时而飞快游行，始终紧跟着一人一神的步调。
“等议事结束后，柏高自会将你送回虞国。”
夏玖无声低头，示意她知晓了。
“句芒那番话算是解了我的疑惑，你这具身体充盈着我的神力，可你的灵魂不是。”
夏玖眼睫一颤，瞳孔几欲收缩成针尖。
巨大的震骇如一记重锤，狠狠敲得她心脏一抖，浑身血液逆流之下连体温都接近冰凉。
她豁然抬眸，只见禺强目不斜视往前走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禺强说：“你同样与我缔结了缘分，因此我起初不曾发现巫女的躯壳里换了一个人。”
而且这缘分还不像句芒所说的那么浅，祂能觉察到那时的自己是认同了这个人的。
所以祂还能心平气和与夏玖对话，而不是当机立断将她处理掉。
禺强停下脚步，转头看来，“你究竟是何人？”
夏玖默了片刻，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双手放松垂在身侧，视线掠过飘无定所的流云，落在空茫远天的尽头，“我也想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她指着自己，“醒来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禺强不语，指尖点上夏玖眉心。
夏玖不反抗，也没有反抗的余地，她只觉一阵抽离感袭来，灵魂前所未有的轻，身躯与之相对而逐渐沉重，整个人好似被撕裂成了两半。
苏醒至今的记忆一一在脑海中闪现。
“看来没说谎。”禺强收了手。
祂抬步继续往前，行走在浮云铺成的道路，偶有宫殿如照金曦伫立云端。
“就我所知，我从未与你结缘。”
缘分从何而来，祂这个正主也不知道。
夏玖晃了晃脑袋，记忆被查看的后遗症轻，晕了一会儿就大抵回复正常。
可能是神祇亲自操作才会如此轻易。
她连忙跟上禺强的步伐，即便没从这位海神口中得到答案，但没有答案本身也是一种答案。
对于自己的来历，她心中隐约有了猜想，就等回去之后证明，连证明的道具都已经送上门了。
趁着难得的机会，再加上海神脾气是真的好，夏玖问出了今天以来最大的疑惑，“神祇，也是会死的吗？”
禺强瞥了她一眼，两条赤蛇陡然直立起身，朝着她嘶嘶吐信。
夏玖直面两张血盆大口和寒光闪烁的毒牙，依旧胆子很大地说：“神人二八死讯传来，众神不以为意，反倒是得知祂死于被害才有所行动。”
对于自然衰亡无感，只有意外横死才引得关注。
说明神祇的逝去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禺强安抚地撸了把两条蛇的脑袋，直到它们乖顺地伏低身子，才道：“我从前的神职是北海之神。”
而不是北方海神。
禺强语调平平，“东海禺虢，南海不延胡余，西海弇兹，在祂们消逝后我得以继承完整的海神神职。”
从四方海神变为了四方之神。
夏玖想起从寒泽那里听到的消息，喃喃道：“所以海神巫祝近期有大批人员调动，他们都曾是其余三位海神的巫师。”
禺强并不想多谈，脚步自此顿住，“时候差不多，你该走了。”
夏玖回神，顺着祂的目光望去。
岛屿般漂浮的云层边缘，柏高随意挥了下手。
“天界一日游到此为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