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清晨，初阳穿过将散未散的夜幕，朦胧浮光掠过树梢，在繁华碧草的庭院洇开水波似的漫金。
夏玖起了个大早，伸着懒腰一把推开门。
扯淡碑还是老样子，精神抖擞立在石板路上。
查了这么多天，也找不到有关碑文的一点头绪，夏玖几乎要放弃了。
她目不斜视从石碑旁路过，依照每日行程赶往巫殿。
扑棱棱翅膀的声音传来，近在咫尺。
夏玖刚抬起的脚立刻放下，侧了侧身体，果不其然在扯淡碑上瞧见两只鹰。
说是鹰并不准确，这两只鸟一个黑纹一个黄纹，一个赤嘴一个赤足，其中一只甚至长着虎爪。
与它们初见那一日，夏玖捡到一根羽毛，如水中捞月般，羽毛化作日光在她手里消散。
那之后两只鸟时常蹲在她院子里，不叫唤，也不打算多待，平时不见踪影，似乎只有偶尔想起来才会往她这儿跑一趟。
来了也什么都不做，就拿两双金灿灿的眼睛，歪头静静盯着她。
夏玖也曾试过跟它们打好关系，要来一盆新鲜的肉食，蹑手蹑脚靠近两只鸟，轻柔摆在它们面前。
两只鸟不为所动，眼神闪着幽幽的光，高傲昂起头颅带着人性化的鄙夷，生有虎爪的那只还一脚踹翻了盆子。
当天那盆肉被洗干净煮熟进了夏玖的肚子，还多附带了两串烤小鸡。
眼下，怪脾气的鸟儿开始了它们的羽人观察日志。
夏玖任由它们打量，边往院子外走边不爽地说：“别看了，你们今天来得不是时候，我要去巫殿干活。”
厉风袭来，伴随着剧烈扑腾翅膀的声音。
形似鹰类的鸟就像能听懂她的话，身形化作利箭升空，逃也似的消失在天边。
不对，是真的在逃！
夏玖眼睫眨动，被风吹得轻轻一颤。
她的瞳孔倒映出两只怪鸟落荒而逃的身影，仿佛有猛兽在追逐，顾不上鸟类注重的仪表，或者如壁虎断尾那般，落下无数纷飞的乱羽。
羽毛飘飘忽忽，在空中融化成缕缕金芒。
夏玖倏然回头，自漫天零落的日光下，见到院中悄无声息出现的一道人影。
她赶忙低眉敛目，手不由自主捂住了胸口。
掌心下的心脏受惊般一声声鼓动，四肢百骸奔流的血液好似在沸腾。
传承自羽人的血脉告诉她，前方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神！
一位通天彻地，翻云覆雨间可将整个虞国毁于一旦的神。
“鸟是你养的吗？”不知名的神祇说着，语气随意。
夏玖可不敢随意地回答，依旧没敢直视神祇真容，只垂着头恭敬地说：“不是，只不过这几日总见到那两只鸟，于是混了个眼熟。”
神祇“唔”了一声，似有些疑惑，“那你见到它们多久了？”
夏玖如实道：“得有十来天。”
神祇更为纳闷了，“都十几天了，旱灾呢？战争呢？你们虞国怎么还没出大乱？”
夏玖心神一紧，斟酌字句道：“敢问那两只鸟是？”
这位神祇没什么架子，也都是闲话家常的语调，闻言笑意爽朗又大方，只内容不怎么友善，“它们生前的名字分别是鼓和钦丕。”
“乃烛龙之子，与其手下大臣。”
“！”
夏玖瞳孔骤缩，耳边立时回响前几日高辛所说的话语——
“烛龙之子鼓与其臣下钦丕，因杀害天神葆江被诛杀于钟山，死后化妖。”
“我当初游历钟山，可并未见到这两位神祇化作的妖兽。”
“你们说是不是已经逃了出去，正暗中谋划着复仇？”
所以，神祇死后化妖，来向虞国复仇了吗？
夏玖正陷入惊疑，她对面的神祇则若有所思。
祂本是上下至于天的神祇，自如行走于天界与人间。
奉命追查近些日子逃出钟山的两只异鸟，一路追到虞国，却发现事情与祂想的不大一样。
“待了十几天，一点灾祸都没见着。”柏高摸了摸下巴，视线终于切实落在了夏玖身上，“看样子是你吸引了它们的关注，才让虞国免于一难。”
夏玖微愣。
却不知在柏高眼中，这位羽人巫女周身被海潮温柔地环抱，浪涛声中鸟鸣尖锐嘶哑，唤来烈日将无边苍蓝渲染成炽金。
并非海上落日那般融洽的景色，而像是要将整片海蒸干，掠夺领地的所有权。
“禺强的巫女。”柏高认出夏玖身上的气息，直呼北海之□□姓，“你好像被那两只鸟看上了。”
“？”夏玖满面茫然间，已被柏高拎小鸡仔似的揪住衣领，一把窜上了天。
薄云在眼前飞逝，山川疆域急剧缩成一张棋盘，风呼啸着划过，出乎意料地并无刮骨寒凉。
流动的风一瞬吹开心头沉闷，宛如游鱼入水，羽人生来就该属于天空。
夏玖还没来得及多欣赏一会儿景色，白茫茫的云雾陡然变得厚重，再消散时她已然被柏高松开。
“两只鸟太会跑了，我只好把你带上天界交差。”柏高闲闲揣着袖子，“还有件事忘了做，我先离开一会儿，记得千万不要乱跑。”
说完，这位神祇转头便没了踪影。
徒留夏玖呆呆地站在一片浮云上，望着四周围苍茫云海无所适从。
神祇的话还是要听的，而且她好像摊上了什么大事。
也不知道缺席了巫殿会不会遭受惩处。
夏玖蹲下身，百无聊赖拨开脚边一簇白云，拨着拨着又飘飘然聚了回去，云雾浓郁厚重，压根别想看到地面景色。
她托腮，然后叹气。
这时，一阵古怪而突兀的风吹来，云絮如梨花飘雪，迷乱了她的视线。
夏玖眯起眼，将袖子挡在脸前，等感觉风差不多散了，撤下袖摆，面前景象如掀开帘幕骤然转场。
满目皆白的云海杳然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浩渺苍山。
奇花异草争相盛开，有鸾鸟穿行而过。
目之所及美不胜收，但夏玖眼神空空，几欲落下泪来。
完了，柏高回来后没见到她，不会把她打成阴奉阳违的罪名吧？
夏玖抱着忐忑的心思，硬是站在原地不肯乱动。
她随手拽过来一根草叶，放在指尖间把玩缠绕，就像在梳理心头成乱麻的思绪。
此处也不知道是哪里，就连她手头揪着的那根草都散发耀耀灵光，看着便知不凡。
枝叶窸窣声慢慢变得清晰，密密麻麻，听动静就能猜出有一大群东西在附近。
夏玖眸光一凝，紧张注视前方。
一棵不算高大的树木微微摇晃，枝头缀着沉甸甸的紫红色果实，雪白的身影自那其中钻出来，只冒出一个脑袋。
毛茸茸，软绵绵，无辜又温软的黑眸盈满水润光泽，粉嫩的耳朵稍稍耷拉着，还轻轻抖了一下。
这只长得像羊的生物头上顶了四个角，看着夏玖，嘴巴动了动，兴许是刚吃完草，身子左右扭动整个从树丛里脱出。
紧跟着又有数十只四角羊纷纷探头，眨巴眼睛好奇望着她。
夏玖松了口气，冲羊群露出个友好的笑。
率先出来的那只试探性往前踏出一步，蹄子将繁茂的草丛踩出些许凹陷。
夏玖见此，唇角弧度扩大，带着幸福的傻笑张开双手，等着小羊们的投怀送抱。
那身柔软又蓬松的毛一看就很好摸。
一声叹息悠悠自上方响起。
羊群炸毛，被惊得在地上一弹，毛团子似的颤巍巍抖了抖，而后转瞬溃散，扭头冲进了树丛。
夏玖张大了嘴，眼睁睁目送羊群跑远，还维持着要给它们爱的抱抱的姿势，手啪一下无力地落回了身体两侧。
她将目光幽怨地投向叹息声传来的地方。
山崖之上，半人半虎的神祇迎风而立，身后九尾如松柏招摇，修雅俊洁的眉目低垂，遥遥俯瞰芳草簇拥间的羽人巫女，也不知旁观了多久。
又是一位神？
夏玖赶忙收回视线，姿态谦谨。
也就没能看到陆吾脸上复杂的神色，“土蝼，状如羊而四角，食人。”
简单十个字，震得夏玖呆若木鸡。
岂不是说她这个羽人，在那群羊看来就是新口味小零食？
原来领头那只盯着她动嘴巴，其实是在馋她的身子？
夏玖整个人的色调都灰暗了，从此失去了吸毛茸茸的世俗欲望。
陆吾身姿轻盈自山崖跃下，虎爪落地无声来到夏玖几步之前。
祂音色空灵而温和，“羽人死后或可拥有长居天界的殊荣，你为生者，为何能踏足此处？”
夏玖回神，事无巨细将柏高所述之事传达一遍，末了还说：“我始终不曾移动半步，却不知为何转眼间来到此处。”
求求这位好心神祇帮她说上一句话！
陆吾笑了下，飒爽而疏朗，如原野掠过的辽阔长风，“此处为天帝园圃，而吾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乃神陆吾。”
祂的指尖抚过一棵青涩花苞，时序飞逝，光阴的流速与环境脱节，花瓣违逆了自然规律片片舒展，已成了鲜妍欲滴开至正盛的模样。
那朵花被轻轻折下，递到夏玖面前。
神祇赐不可辞，她双手郑重接过，别到了衣襟上。
陆吾的声音渐渐飘远，周遭景色模糊成烟云雨幕，夏玖这才发觉是自己正被送离天帝的园圃。
“不必忧心，吾虽不知你从何而来，却可将你送往柏高的去处。”
“也算是难得的机会，好好珍惜吧——”
“帝台神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