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这之后的日常无比平静。
早起梳妆，去巫殿签个到，然后就是处理各种琐碎的事宜。
闲暇时访亲问友，看庭前花开花落。
忙碌时要准备一场又一场祭祀，祈福消灾，制药占卜，通鬼神达天意。
可以说虞国之事无论大小，基本都要往巫殿问一问。
起初多亏了寒泽有条不紊的部署，渐渐的夏玖也能插手帮上一点忙。
借这份职务之便，她查起了扯淡碑上文字的来历。
结果一无所获。
莫说人族仍未创造出文字，就连异族也未见得有这样的字形。
这天，夏玖一如既往从巫殿出来，找不到自己失忆前的半分线索，眼角眉梢都流转着一股失落，嘴唇微抿显得脸颊有些鼓。
她埋头路过水池边，瞥见自己的倒影时还愣了一下。
属于朝夕这张脸长相清丽秀美，宛如出水芙蓉，菡萏争芳。
唯独一双眼睛懵懂清澈，看着呆呆傻傻的，像只离了山林误闯人间的小动物。
明明表情很淡，可一分的委屈足足能透出十分来。
夏玖默默揉了揉脸颊，搓去可怜巴巴的神色，她算是明白为何寒泽与碧游年纪比朝夕小，却总是自持家长的态度。
“听说了吗，皇女最近带回来的那个侍从？”
侍女的声音忽而传来，脚步声自走廊拐角靠近。
夏玖身形一顿，左右看了看，把自己往花坛里一藏。
她现在正处于通往碧游寝宫的一条回廊上，中央围着一圈幽静的庭院，清池流水，花草繁茂如荫。
拨开浓密的花枝，侍女们的对话还在继续。
“我知道，是叫高辛对吧，他怎么了？”
率先提及这个话题的少女，也清楚背后议论人的行为不妥，拿袖子掩了掩唇，低声说：“倒不是他哪里出格，而是他这个人本身就不适合待在皇女身边。”
“我记得皇女此行前往陪都九嶷山，高辛就病歪歪晕倒在她轿撵前。”
“皇女心善，不计较他的失礼，后来则是欣赏他的博闻广识，将他留在身边充当侍从。”
“这本没什么，但他领了侍从的名头，却因身子骨虚弱，请了巫医也不见得转好，整日里清闲，还生了张赏心悦目的脸与一副讨巧的口舌。”
“皇女就快到出嫁的年纪，让一个这样的外男留在身边是否轻率了些？”
其余侍女听到她这番话频频点头。
“说得不无道理，霖雨姐姐又是如何想的？”
听到这里，夏玖稍稍提起一点注意，侍女口中的霖雨她认得，是这几日拜访碧游时，在她那里见过的贴身女官。
霖雨被一群年纪尚小，还不懂得低调保身的侍女包围着，抬手压了压示意她们安静，叹口气无奈地说：“我怎么想的不重要，关键是皇女想做什么。”
这种事她也劝过，说是有碍名声，可皇女只是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至于皇女心仪于高辛，她想都没想过这个可能。
那毕竟是她们敬爱的皇女，怎会因少女心事做出糊涂的选择？
等侍女们离开，夏玖才从花草后现身。
就连碧游身边的侍女都在犹疑，她不由得担心流言蜚语会不会对碧游产生不好的影响。
夏玖加快了脚步，敲响寝宫大门。
得到一声“请进”的回答，她推开门，就见碧游与高辛正相对而坐，二人间的桌案上摆着茶水点心。
似乎是高辛说了什么，碧游被逗得展颜直笑，见门口站着的夏玖，维持着欢喜的眉眼招招手，“朝夕，你来了。”
夏玖转身关门，走进室内。
碧游拍了拍边上一张空椅，“坐吧，怎么没见寒泽跟你一起？”
夏玖眼中心虚之色一闪而过，“……他还在忙。”
碧游心领神会，朝夕又把工作丢给了寒泽。
夏玖落座时，对面的高辛行了一礼，“朝夕大人。”
他生得隽秀温雅，最惹人瞩目的还是一身清癯与病弱也掩盖不了的俊逸风姿。
疏风朗月，芝兰玉树。
当看到这个人，就会明白那些阴暗的心思和狎昵的猜测，不过一场空谈。
一举一动果真挑不出错处，与碧游的相处也没有任何越界的地方。
夏玖冲他点点头，算作回应。
碧游已经迫不及待要继续方才的话题，问高辛，“你说到哪儿了？”
高辛捧起茶杯，轻呷了一口，“无启国之东，有一座山名钟山。”
“那里住着一位山神，人面蛇尾，赤身而无足，是为烛龙。”
碧游不太好意思地打断他，“钟山山神，我怎么没听说过？”
高辛意态悠然，“皇女殿下当然不会知道，虞国所供奉的乃是日月共主，大神常曦，而这钟山山神实为上一任执掌日月的神祇，可如今已被剥夺了权柄。”
碧游挑起眉梢，一手支着下巴，拉长音调威胁似的笑了声，“在虞国讨论这些，你就不怕冒犯了神？”
高辛苍白的唇抿出一抹淡笑，“何来冒犯一说，我不过是陈述事实罢了。”
碧游本是开个玩笑，见没有捉弄到他，闷闷道：“继续说吧。”
高辛眼眸弯了弯，轻描淡写间就让这位尊贵的皇女郁闷了起来，见夏玖在一旁投来不赞同的目光，咳了咳收敛恶趣味。
“烛龙之子鼓与其臣下钦丕，因杀害天神葆江被诛杀于钟山，死后化妖。”
“我当初游历钟山，可并未见到这两位神祇化作的妖兽。”高辛刻意将嗓音压得缥缈而诡谲，“你们说是不是已经逃了出去，正暗中谋划着复仇？”
碧游瞪了他一眼，“你要再这么口无遮拦，连我都保不住你。”
神祇死后化妖，没那个本事上天界报复，就只能迁怒于虞国。
高辛这话不是在咒他们吗？
“是我不对。”高辛笑着连连求饶，“今天的故事就到此为止吧，皇女殿下要是把我的见闻都掏空了，我还怎么在王庭混日子？”
还挺有自知之明。
碧游险些被他气乐了，朝他没好气地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
宫殿内就只剩夏玖与她二人。
寂静了片刻，夏玖说：“碧游，你收他做侍从，却只是为了听他讲故事，是不是给他换一个职位会更好？”
碧游拿了块糕点咬下一口，闻言了然道：“你听到了关于我不好的传闻，对吧？”
夏玖没说话，点点头。
碧游嗷呜一口吞下整块点心，在嘴里嚼了嚼，咽下去后才说：“我的决定确实任性了些，宫中流言四起，往后还是约束一二吧。”
夏玖看着她，“你既然知道，为何执意留下高辛？”
就这么想听故事吗？
碧游却只是没心没肺地笑，“就算不是高辛，也还有矮辛长辛短辛。”
“虽然我时常被父皇带去陪都巡查，也见过不少皇城之外的景色，但那都是高高在上地被供在宫殿与驾撵。”
她略带着撒娇之意，语气抱怨，“我其实更想自己出去走走，脚踩黄泥，背朝青天，亲自体验一下只远远见过的喧嚣人世。”
碧游说着站起身，一把推开了窗户。
凛风霎时灌入，扬起她苍青色的衣袂，乌发翻飞映着日暮暖阳。
她转身，眸中笑意明亮如晨星。
“偷偷告诉你，我的野心有一整个世界那么大！”
碧游夸张的展开双臂，“遍地玉石的山，难以载舟的水，还有那么多珍奇异兽与灵花瑶草，世间奇异之物数不胜数，我想在有限的人生里，尽可能多的将它们一一看遍！”
她的眼神赤诚而纯粹，天真烂漫，盈满了无限的期待与憧憬，和对生活的热爱，将独属于孩童天马行空的幻想，一场遥不可及的幻梦绘成了现实。
夏玖竟好像真的从她眼底，看到了她心中那个绚烂无比的世界。
她愣愣地说：“……我也想。”
想与碧游一样，游遍千山万水，看尽天下风景。
碧游几乎是惊喜地向她伸出了手，“那就约好了——”
“有朝一日，你我同游。”
“……”
仿佛是被蛊惑了般，夏玖情不自禁想要回握住她的手。
可指尖触到窗外投下的余晖，仍是瑟缩着收了回去。
夏玖想：她还不能。
因为她不是朝夕，不是碧游真正的友人。
连自己是谁都尚未知晓，又为何会成长为如今的性格。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存在虚浮得可怕，不是性格的虚伪，而是人格的虚假，像一阵风一缕云，像无根的浮萍，漫无目的、随波逐流，寻不到自己的来处与归处。
一个连自己都不认同的人，又该如何与他人产生羁绊？
夏玖垂眸，不敢再与碧游真诚的目光对视，随意找了个借口岔开话题，“就我们两个，不带上寒泽吗？”
碧游一瞬被噎住，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深感歉意，“好像是忘了他。”
她清清嗓子，“再过一个月我就要成年了，父皇准许我不必如寻常皇女那般出嫁，他可是至高无上的人皇，根本不需联姻巩固权力，等我成人礼后就能获得在外游历的资格。”
“将高辛留在身边不用担心名声败坏，还可以在临行前听他的故事解解馋。”
“所以朝夕。”碧游主动踏前几步握住夏玖的手，“你无需担心我。”
夏玖笑了笑，“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