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山道之上,蟒蛇般粗壮的根系奄奄一息搭在地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枯败。
栗拾昼蹲下身,掌心轻轻压在树根上。
灵力如一根拨动的弦,试图融入建木所散发的旋律。
嘈杂,紊乱,痛苦。
这颗通天神木似乎染上了病灶,外表不显,却从根源处开始腐烂流脓。
栗拾昼眼神一动。
建木与鬼国的气机相连甚深,他原打算借建木沟通此地之势。
可没曾想,竟直接找到了异变的源头。
“若木。”他低声喃喃,渺茫如烟的声音一惊就散,藏着的却是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与建木同源,是鬼国曾培植出的神木。
合黎秘境的深渊处,就生有这样一棵,由他们琅琊台负责,以若木的生机唤醒建木残存于秘境中的根系,从而呼唤建木本体来到了鬼国。
若木不知为何被动了手脚。
漆黑的病灶宛如飞虫凝聚的灰烟,顺着这几株神木之间的联系,悄无声息盘踞在了建木上。
是他们琅琊台的失职,才导致了如今的一切。
栗拾昼面色发白,沃野之战后人族出现背叛者的事还历历在目,眼下宗门与世家好不容易冰释前嫌,莫非这样的惨剧还要再发生第二次?
“想什么呢?”岁流观一巴掌拍上他的脑袋,打断他的胡思乱想。
方才栗拾昼一声“若木”的呢喃,他们所有人都收入耳中,自然知晓了问题所在。
裴青岚从容地指出,“圣宫早在宗门之前就发现了合黎秘境的存在,为此布下了陷阱,若木之事说不定正是为了挑拨离间。”
这话有理有据,栗拾昼点点头,眼神依旧是恍惚不安的。
牧辞见此从储物袋里掏出一枚灵果。
香气飘散的一瞬,栗拾昼鼻尖动了动,下意识一口咬上灵果,清甜馥郁的汁水涌入喉头,他稍稍一呆,总算回过了神。
以前尚未辟谷的时候,他就总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直到饿得受不了了才肯出来,就着师兄弟的投喂狼吞虎咽。
后来牧辞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这些,也染上了这个坏毛病。
栗拾昼幽怨瞥了他一眼,乖巧捧住灵果,小口小口吃着。
宴秋清了清嗓子,毒素尚未清理,她还手脚无力地瘫坐着,气势却不肯落下一点,“既然找出了问题所在,就该去解决。”
“不如联络宗门,切断若木与建木的联系。”
“没用的。”栗拾昼飞快啃完灵果,“即便切断了连接,建木也救不回来。”
宴秋也不失望,“那就按原定计划,找到混入鬼国的地支,从他口中问出方法。”
一行人立刻动身前往建木的方向。
岁流观临走之前回头,眼神难得锐利,“你不许动,中着毒呢就别跟过来拖后腿了。”
宴秋正要起身的动作一僵,委屈巴巴瘪了回去,“哦。”
然而,等他们四人登上了建木祭坛,等在他们面前的不是诡秘莫测的地支,而是一个预料之外的人——
鬼国的溶洞渐渐崩塌,日光如摇曳的水波照了进来。
祭坛石台之上,古老繁密的符文被碎石掩埋,青铜祭鼎不复往日光鲜,建木的树冠好似抽丝剥茧般,一缕缕向外延展低垂,枝开叶散,落如漫天星雨。
女子站在高大的建木之下,身形朦胧于树荫之间。
她合拢着掌心,似乎捧住了一片金色日光。
夏玖仰头,注视着通天神木的毁灭。
察觉身后有人靠近,她目光淡淡地回眸,向来圆滑不着调的神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而清澈的空明。
她像是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一句话道破了修士们的来意。
“若你们要找地支的话,已经没那个必要了。”
*
一个时辰前,与五宗修士分开后。
夏玖与沈如渊应昌言月的邀请,径直赶往了鬼国王宫。
主殿前,他们被拦住了去路。
“王说只有你一人可以进去。”戴面纱的侍女笑吟吟指着夏玖。
沈如渊看向夏玖,得到她一个成竹在胸的笑容。
于是他后退到一旁,抱着剑以防不测。
夏玖自信迈步,然后第二次被挡住。
侍女指了指她肩膀上的猪头,加重了语调重复道:“你、一、人。”
夏玖盯着洛千荒,洛千荒也盯着她。
一人一猪头谁也不让谁地互瞪了一会儿。
洛千荒率先妥协,在她肩膀上转了一圈,寻找高度差不多的落脚地,视线毫无停顿掠过沈如渊,最后蓄力一蹦,稳稳停在了一尊青铜的神木雕像上。
两位侍女这才让开身,替她推开了厚重的殿门。
门扉在她身后合上,夏玖摸了摸玉璇玑,鬼国人看得出洛千荒的伪装,但看不穿苍梧吗?
念头只在她心中转了一圈,夏玖抬眼看去。
仍是宴会举办的大殿,可早已萧条寥落了下来,就像经历了一场动乱,鲜果菜肴来不及收拾,打翻一地,间或有华美的锦缎与金器首饰因慌乱被扯落,无人问津。
处处是寂静,可处处彰显曾经的繁华。
殿中除了她,唯有一人。
漆黑沉重的长袍拖曳在地,宛如身披夜色而来。
金丝勾勒的纹样为她增添几许雍容,赤足轻踏,衬着端丽繁复的衣袍,有种雪一般皎素脆弱之感。
昌言月正在起舞。
并非多么优美的舞姿,既无惊鸿翩然,也无游龙婉约,每一次的手足摆动,姿态徐徐而端正,就像迎合着四时之变、枯荣兴衰,是一曲祭祀天地的舞蹈。
在她的身后,越过金色殿门与重重楼阁。
鬼国的溶洞千峰林立,日光照射,如同春时屋檐上滑落的积雪,山体与岩石正不断地崩塌。
就像有一只主宰命运的手,轻柔地剥落了鬼国的碎片。
这时,昌言月的舞姿变了,轻快悠扬,抛却了陈规戒律,肆无忌惮地开始了旋转与盛放。
恰如烟火一刹的璀璨。
鬼国在她的身后崩落瓦解。
而殿堂中的王女,跳起了一支亡国之舞。
一舞毕,昌言月回到了王座上,就像依旧处于盛大的宴席之中,她眉眼昳丽,言笑晏晏,眼角红妆与额心花钿绘出了近似妖鬼的美。
“你来了。”
夏玖走上前,指尖划过,一排排数着座椅,坐在了原本给自己安排的席位,“是啊,就是不知王找我来是为了何事?”
她将镂刻建木的令牌放在了面前桌案上,发出一声清响,“您为何要放任鬼国的毁灭?”
令牌可以沟通建木,而建木是鬼国存在的根基。
任何一点风吹早动都应该瞒不过这位鬼国之主,可她无视了宗门与世家在此的博弈,同样纵容了圣宫的阴谋诡计。
昌言月看也不看一眼令牌,长袖掩唇,只微弯的眉目和眸中迷离而虚无的笑意,泄露她些许真实。
“因为我们早就该死了呀。”她语气轻快地说,“早在万年以前。”
夏玖一怔,静静地注视着上首的女子。
她也看了过来,脸上笑容就像画皮描骨,带着死一般的僵硬与空洞,掩盖住内里的枯朽。
“万年前,人族与异族的大战。”
这位亲身经历者淡淡地诉说着,“鬼国在那时就已经灭亡了。”
夏玖仍是不解,这与现在的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昌言月抬着烟杆,不紧不慢吸了口烟,吐出的白雾仿若一声实质化的叹息,“我们没能活下来,也没能彻底地死去。”
夏玖眼眸微微睁大,宫殿金碧辉煌的流光落入眼底,将她的瞳孔映得愈加明亮。
她好像有些明白昌言月想做什么了。
鬼国之主说着那些不为人知的秘辛,“鬼国依托于建木而存在,每一任鬼国之王都是建木选定的巫。”
“王死后,臣民会随之羽化。”
“可现在呢?”
昌言月轻飘飘地反问,烟杆斜斜一指,向着那棵正在枯萎的建木。
“建木还有通天神木该有的模样吗?”
夏玖眼睫低垂,只看着桌案的令牌上越发颓败的建木图案,不用望向窗外,她也能清晰地记起初到鬼国时所见的建木姿态。
巍巍然好似山岳,凛凛兮立如天柱。
可通天的神木,实则一直埋在了地底,为鬼国撑起了一方地下不夜城。
“建木不再通天,自然也无法给予我们羽化。”
“我是一个失职的王,没能带领子民前往他们的归所。”
昌言月终于没了笑容,乌黑的长发散落,阴影般覆盖她的面颊。
鬼国之主的烟杆突兀点住了夏玖的眉心。
“而你,是建木为我带来的惊喜。”
她离开了王座,踩着轻快的步伐走下一级级长阶,来到夏玖的身前,伸手轻轻地捧住了她的脸。
“你拥有成为巫的资质。”
“……”
夏玖头微仰着,昌言月冰冷的体温,顺着二人接触的地方一直沁入了骨髓。
寒意似乎冻住了她面上的表情。
距离近到呼吸可闻,夏玖漠然地看着昌言月,她异于常人瞳孔前所未有地亮,带着孩童般欢喜纯粹的笑容。
那绝不是浮于表面的伪装。
心中隐约的预感在此得到了应验。
宛如一场虚幻的梦境,或是一个甜美的谎言正在破裂。
“羽化”这一美好的词汇被洗去迷雾的遮掩,碎片般的笔画重组成一个全新的词。
她听到昌言月对她说——
“请杀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