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我拒绝。”
平平淡淡的三个字一出,昌言月困惑地歪头,“为何?”
“因为我不乐意。”
夏玖被昌言月捧住了脸颊,只能被迫仰头看着她,明明是处于下风的姿态,可神色自若,眸光流转间一股谁也不服的莽撞与不驯。
鬼国人渴求死亡,这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才不愿意背上这么多条命。
昌言月忽地笑了,“这可由不得你。”
夏玖就等着她还能说些什么。
“你可知我为何放任人族在我的领土上乱来?”昌言月双手一松,放过了夏玖,笑意盈盈坐在她面前的桌案上。
不必夏玖回答,她自己便道出了答案,“圣宫从一开始就是奔着将鬼国斩草除根来的,就连宗门和世家都不过是个添头。”
“建木早已与此地灵脉相融合,而一旦这株神木枯死,灵脉也不可避免受到牵连。”
“到时候——”
昌言月夹着烟杆,慢悠悠划过宫殿之外整座广袤而荒芜的王城,轻柔地、仿佛事不关己般说道:“此地将无人生还。”
夏玖瞳孔一缩。
昌言月笑得更欢了,她几乎是畅快而放肆地大笑,满身金饰摇摇晃晃,华丽雍容的红妆被晕开,衣袍与长发乱作一团。
她擦了擦笑出的眼泪,气息微喘,恍惚迷离的嗓音似带着醉意,仿佛迷雾遍生的海上响起的一首神秘歌谣。
“选吧。”她低声诱哄着。
“是我们得到梦寐以求的长眠,还是拉上众多无辜之人和我们一同上路。”
“建木枯萎,我们虽不能羽化,化作灵气重归于天地,但也会随神木从此消失于世间。”
“所以无论你怎么选,我们的夙愿都会在今日达成!”
昌言月亲昵地环绕着夏玖的脖颈,两条手臂宛如绞紧猎物的毒蛇,又像攀附于巨木的寄生藤蔓。
艳丽而恶毒。
是一株盛开在腐骨之地的毒花。
引导子民羽化一直是她这个王的职责,可建木失去通天之能,她也有心无力。
因此她放任了一切。
刻意隐瞒圣宫对建木做的手脚,任由五宗八姓一无所觉踏入陷阱当中。
人族的斗争与他们无关,他们不是参与者,同样并非旁观者,而是一件历史的遗物。
万年前早该死去的他们遗留至今。
现在,她终于能拾起王的桂冠,带领子民回到他们应当归去的地方——
永恒的长眠。
她本以为被圣宫覆灭已是别无选择之下最好的结果。
可为他们所供奉的建木,他们的起源、庇护与归所,即便到了最后仍在慷慨地给予。
它给他们带来了一个惊喜。
一个全新的,只在梦回往昔时才能想到的可能——
“我该怎么做?”
沉默了很久,也或许没那么久,夏玖才冷静地问道。
二选一的题,要么鬼国人羽化,要么她和鬼国一起陪葬。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被威胁到了。
因为此地不只有她,还有千千万万鬼国居民和宗门修士。
好气哦!
昌言月对她的回答毫不意外,漫长岁月带给她的阅历,让她能轻易抓住夏玖的弱点。
这是个不愿牵累他人的人。
若只威胁她一个,说不准逼急了就鱼死网破。
但放在天平上的搭上了其他人,夏玖就会轻易地妥协。
“建木告诉我,你能让它再度通天。”
昌言月抚上夏玖的面庞,指腹轻柔擦过她的眼角,“具体该如何,你自己应当心里有数。”
“请为了建木,举行一场祭祀吧。”
请予他们一场盛大的落幕。
*
“事情就是这样。”
出了王宫,夏玖将前因后果悉数告知了沈如渊,连带着洛千荒也听到了。
她仍有些愤愤,“要是我不按她说的做,鬼国这么多人都得一起完蛋!”
这女人怎能如此狠心!
沈如渊听罢没什么太多感想,“那你会吗?”
“会什么?”
“为了不让鬼国之主如愿,弃所有人于不顾。”
“怎么可能?”夏玖满脸惊诧,“我像这样的人吗?”
沈如渊唇角微不可查扬起一丝弧度,“所以鬼国之主虽给出两个选择,却从来没想过第二个结果。”
夏玖一腔怒气还真消了些,抿了抿唇,眼见建木衰败的进程过半,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于是不再说什么,和大师兄赶往了祭坛。
通常情况下,一场祭祀仪式需经历繁琐的准备工作。
可现在情况紧急,鬼国的毁灭倒计时随着建木一点点缩减,夏玖深吸一口气,打算直接开工干活。
她脚才刚踏上祭台,就听到洛千荒说了句,“别动。”
语气凌厉,可不是平时插科打诨的态度。
夏玖立刻僵住,恰巧沈如渊也在此时以长剑挡在她身前,戒备地看向前方。
只见祭坛中央,建木粗壮的檀紫色树干背后,有一人缓缓走了出来。
打扮妖艳,宝蓝色缀着各种装饰的衣裳领口大开,露出精壮的胸膛和深色的肌肤,上面纹着具有异族风情的彩绘,漆黑微卷的长发随意搭在肩膀,面容英俊,眼型狭长而略显妖异。
最令人瞩目的,还是他双臂各缠着一条毒蛇,两边耳朵上也挂着两条,左耳为青,右耳为赤,不去细看只以为是某种耳饰。
有那两条标志性的毒蛇在,此人身份呼之欲出——
圣宫地支之一,大芒骆。
大事不妙。
夏玖心想,有地支在场,她的祭祀仪式该怎么完成?
大师兄和她加在一起只怕都不够这人打的。
正当她脑内疯狂思考着对策,肩膀上忽然一轻。
陶猪的外壳破裂,顶着圣宫之人的注视,洛千荒肆无忌惮现出了真身。
红衣炽烈,眉心一抹繁复金印。
大芒骆本悠闲而戏谑的目光霎时凝住,眼睛圆睁,类蛇的竖瞳收缩成一线,“你还没死,命可真大。”
语气不无惋惜。
洛千荒冷笑,“放心,至少你死之前我还得活着,以后说不准还能给你扫扫墓。”
二人互不相让的对视间,已有杀意在悄然蛰伏。
夏玖悄声问,“不会有事吧?”
一来洛千荒重伤,二来他行踪暴露。
洛千荒只道:“我有些疑惑需要他单独解答,现在不抓住机会,只怕以后就难了。”
他右手虚握,金色剑意于掌心瞬间成型。
下一刻,周遭空间如水纹波动,二人的身影已然消失。
也意味着夏玖和沈如渊暂时安全了。
夏玖拜托大师兄替她警戒四周,顺带借了点灵力以防不时之需,谁叫她还是个刚突破的练气期小菜鸡。
她再次深呼吸,才酝酿好架势,还没开始的祭祀仪式又被中途夭折。
夏玖双手一合,没好气收起了一团金色灵光,回头扫了一眼。
是五宗修士,不过只来了四个。
利用令牌与建木一沟通,夏玖大致清楚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若你们要找地支的话,已经没那个必要了。”她淡声说着,其实是被打扰得没脾气了。
岁流观惊诧于她的出现,更困惑于她对自己这边的行踪了然于心的态度,“发生了什么,南华宗道友怎么在这?”
夏玖先将此时的局面传达给了五宗修士,一听灵脉会随建木枯萎而暴动,他们纷纷流露凝重的神色,已在心底想着要将此事告知宗门,放弃击杀柔兆,尽早撤离。
多年筹谋付诸东流,总比在鬼国全军覆没要好。
压抑的气氛中,夏玖亮出昌言月给的令牌,朗声说:“我在此奉鬼国之主密令,解决因建木而起的灾祸。”
理由本应该很牵强的,鬼国不派自己人来,偏偏选择信任一个人族修士。
但五宗之人就这样信了。
南华宗曾在战时收容异族人,风评在人族与异族之中两极分化,和鬼国搭上关系也不奇怪。
而且,早在与五宗修士初遇,夏玖就一直在铺垫。
她若有似无地暗示自己和鬼国人交情匪浅,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在五宗和鬼国之间反复横跳。
如今终于有了效果。
岁流观摸了摸鼻子,偏头望向身边同伴,“那我们岂不是白跑了一趟?”
与南华宗二人刚分开的时候,就看到夏玖手里拿着这块令牌了,当时他们就猜测那二人是要去见鬼国之主。
只是没想到人家鬼国已有了平定事态的法子。
“那不是挺好吗?”牧辞偷懒之心蠢蠢欲动。
夏玖竖起大拇指,露出一个过分灿烂的笑容,“放心,不让你们白来,有件事还得麻烦一下。”
牧辞一顿,飞快瞥了她一眼,眼神中的怨念几不可见。
夏玖则垂眸眺望山道上密密麻麻的队列,那些往祭台的方向避难的人群。
“待会儿动静可能有些大,还望各位道友能看顾一下鬼国居民。”
“这倒是没问题。”岁流观爽快地答应了,而后审视地直直看着她,“你有多少把握。”
到底是将安危交付于他人之手,他不放心。
夏玖笑着叹了口气,“不确定,不过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了。”
再然后,五宗修士离开了。
祭坛处清净下来,这下应该不会有人打扰了。
夏玖松开了掌心,那点被她拢住的金光又一次闪耀,形状逐渐拉长变薄,而后光芒消失,出现的竟是t型帛画。
她还真的一次性炼成了。
当初风也晴留给她的蛇蜕,本是为了代替她被献祭。
可烛龙后裔的皮蜕简直是绝佳的炼器材料,尤其是用于炼制t型帛画。
毕竟画中天界上神,正是烛龙本尊。
被剥夺了太阳权柄的烛龙后裔,蛇蜕就像寻常的纸张一样,熔炼过后居然是日光一般璀璨明亮的金色。
不再是不伦不类的附灵,t型帛画成为了真正的法器。
寄托羽化登仙之宏愿的一件招魂幡。
夏玖感知到,画上一个新的图案仿佛被擦去尘垢,她获得了召唤祂的资格。
至此,一切准备就绪。
夏玖展开t型帛画,轻轻念出了那个名字——
“水神,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