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疯伯伯
北方的冬夜依旧寒冷漫长。
风儿变得胆小怯懦,独自一个人在茅草屋内,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眼睛红肿,目光呆滞。
双亲的离去,也在风儿心中久久萦绕,难以释怀,年幼的他除了在刺骨的寒夜里痛彻心扉,在冰冷的床榻上辗转反侧以外,什么也做不到。
大人只告诉他山外有吃人的猛兽,风儿却只亲眼看到了山洞中的猛兽。
每当夜里风儿闭上眼睛,镶嵌着铜狮子的门把手,朱红色的大门,埋葬着双亲的坟墓,就会在眼前不断浮动,忽远忽近,让他缩成一团。连带着周围人的冷眼,还有族长北丘仲,也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周围的一切逐渐交织,旋转,汇成黑色的漩涡,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用力把风儿拉下去,任凭风儿嘶声呼喊,竭力挣扎,也都于事无补。
猛然间,风儿在噩梦中惊醒,大口喘着粗气,伴随着心悸泪如雨下。
那段日子里,只要太阳一落山,风儿的心情就会低落起来,而在夜里只能强撑着不去闭眼,白天阳光好的时候,就睡在门前的茅草堆中,只有在太阳之下,才能安然入睡。醒来的时候,去村中随便寻些凉透的饭菜填饱肚子,村人只会觉得风儿是个灾星,远远的躲着,对他从来漠不关心。
至于离开这里,风儿不再去想,也不敢去想。
就这样,风儿独自一人,看够了毫无变化的景色,当他厌倦了这个世界,厌倦了这个寒冬的时候,春天来了。
一天夜里,当他躺在床榻上,盯着那屋顶茅草的时候,听到了村中争先恐后的鸡鸣,他庆幸自己又熬过一个夜晚。屋子已经没有那么冷了,风顺着门缝吹进来,竟夹杂着一丝温度。当阳光照进屋子的时候,风儿忽的从床上爬起来,穿上麻鞋就向外跑。
大概是风儿很久没有出来,外面早已换了一番景色。那南飞的燕子也三三两两的回来筑巢,枝头也冒起了新芽,空气中满是花草的气息,阳光看起来格外的亮眼,放眼望去,那积雪早已融化,汇入了村中唯一的那条河。当他走到河边的时候,发现那里围着好多人。
风儿挤进人群,看到了河边有一个破破烂烂的木筏,上面躺着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像是晕过去了,也像是在昏睡。看年纪,应该是比风儿的爹爹大上一些。
那个伯伯看起来衣衫褴褛,尘埃满面,应该是在河里漂了很久。农忙的大人也纷纷放下锄头凑过来,一群孩童嬉笑打闹的乱作一团,有胆子大的几个还拿着树枝戳那个伯伯的脑门。
过了一会,族长北丘仲过来了,人群顿时安静下来。他单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捋着胡子,盯着那个伯伯沉思良久,吩咐村民给他灌些热汤。
过了一会,那个伯伯渐渐睁开眼,在木筏上坐了起来,环顾着四周,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嘴里时笑时不笑,看起来恐怕是个疯子。
疯伯伯的目光忽然停下来,目不转睛的盯着一只飞过来的蜻蜓,只见他忽然跳起来,双手向空中猛的一捂,却扑了个空,但他仍不死心,追着那只蜻蜓,忽然脚下一滑,一头栽进河里,双手扑腾着,眼看就要沉底。
众人见状再一次把他捞上岸,他却坐在地上,像是个受了气的孩子一样一抽一抽的哭了起来。
“你们!你们都是坏人!”
疯伯伯忽然大喊起来,进而满地打滚,嚎啕大哭。
“你们霸占了我的家产,还要把我赶出来,你们坏!”
听了疯伯伯的话,众人唏嘘不已,感叹世道不公人心不古。风儿内心也很受触动。虽然疯伯伯只说了两句话,但像是诉说了一个极其悲惨的故事。其中必然有更甚于风儿的遭遇,才会把疯伯伯摧残到如此地步。
也许是儿女争夺家产,也许是豪绅恶霸强取豪夺,也许是家财散尽一贫如洗。
但不管怎么说,有人熬过了这个寒冷的冬天,有的人并没有。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觉得疯伯伯有些可怜,也有一部分人像看戏一样,笑的前仰后合。
几位老人围在北丘仲身边也在讨论此事,最后推测这个伯伯的来历:大概是山外的家人觉得疯伯伯是个累赘,就把他放在木筏上面漂走了,偶然间才来到这里。
几个农忙的大人在怀中摸出几块面饼递给疯伯伯。只见他一把接过来,不顾灰头土脸,用黝黑的手抓着用力撕扯,大口咀嚼,瘦削的脸只有腮帮鼓起来一动一动的,伴随着吞咽的声音,可以清晰看到食物在喉咙经过。
不多时,几块面饼就已经下肚。风儿有些错愕,这大概是他半个月的饭量。
疯伯伯吃完面饼之后,趴在岸边大口大口喝着河水。咕咚咕咚的声音不绝于耳。和村中耕牛喝水的声音如出一辙。喝完水后,朝着众人走来,顺便打了个饱嗝,众人见状纷纷后退。
疯伯伯走了几步忽然停下,仰面朝天一躺,任由阳光照着鼓起的肚皮,不一会,雷鸣般的鼾声就响了起来。
北丘仲脸色阴沉,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显然极为不满,但碍于村人的怜悯之心,不得已对着众人说道:
“我看此人穿着,应该是汉人的衣服。虽不知外面是何年岁,但他应是穷苦之人,又遭此磨难。若不是上天有好生之德,碰巧漂到这里,恐怕早就被饿死了。
况且此人神志不清,看面相也不是亡命之徒,至于对村人有无危害,还得多些时日慢慢观察。
若是把他赶走,有违北丘的待客之道,到外面也是九死一生,不如行个善举,教他种地捕鱼,有口饭吃,后半生也算有个好着落了”。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点头。
最后,经过大家的商议,让疯伯伯住在了风儿家的旁边,按村人所说,是在村子边缘和风儿有个照应。至于有没有把风儿和疯伯伯都当成另类有意疏远,恐怕都心知肚明。
众人朝着风儿的家中走去,一群人也跟在后面。
在风儿家茅草屋旁边五步左右的地方,众人开始动手,掘了个大坑,周围插上粗细各异,差不多高的木桩,围成篱笆的形状,又在周围抹上草泥,再将埋着木桩的浮土踩实。
村中的几个女人和孩童也纷纷抱着茅草过来,覆在屋子顶棚,再压块石头以防被风刮走,疯伯伯的居处就做好了。
伯伯看到自己的茅草屋之后,高兴的转了好几圈,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声音,众人看见也都笑了起来。
就这样,这个疯伯伯安顿了下来。风儿的生活也随着新邻居的到来而改变。
村民们原以为伯伯是个难以养活的疯子,但事实并非如此。
翌日清晨的时候,疯伯伯和了一滩黄泥,用来修补茅草屋,也顺带着把风儿屋子的缝隙用黄泥堵住。
尽管是很细微的事情,风儿内心也很受触动,因为除了双亲之外,疯伯伯是唯一一个关心过他的人,不由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风儿开始每天按时吃饭,他知道疯伯伯饭量大,特意用衣襟多兜回来一些饭菜给伯伯,伯伯接过饭菜的时候,也会伸出手抚摸风儿的头,一脸慈爱。
伯伯常常和村人出去砍树,把木头一根一根背回来丢在门口。旁边的屋子也会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风儿探出头去,发现那些不起眼的木头变成了各种各样的桌椅板凳,还有各种杯子碗筷。再到后来,伯伯的屋子里就多了一张床榻,还有一堆家什。
村人听闻伯伯会木匠活,就纷纷提着一些吃食过来,也会有谁家的婶婶会给他做件衣服,请伯伯做一些活,伯伯虽然不说话,但也从不会拒绝,就这样,伯伯在这里也算过得丰衣足食。
疯伯伯做完之后,就挨家挨户送去,到后来疯伯伯的门口堆满了村人送的木头,他自己也就不用出去砍树了。叮叮当当的声音比以往也更长了。
风儿还没见过这些精美的东西,疯伯伯做的物件在村里很受欢迎,平时帮大家做做木匠活,修一修农具。渐渐的,大家也都接纳了他,疯伯伯也成为了北丘村唯一一个外人。
但这并不代表伯伯在这里很受欢迎,做活之余,他还是那个被人取笑的疯子,大人们在路上碰见也不会搭理他,小孩子见了也躲得远远的,像是怕被吃掉一样,风儿对此却难以理解。在他眼里,伯伯要比其他人好相处的多。
夜里的繁星让人沉醉,仿佛凝结起来一般,在黑夜中一闪一闪的,偶尔滑落一颗,就像熊熊燃烧的烈火中弹出的火星,转瞬即逝,美得无法言说。风儿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仿佛置身其中。
风儿睡不着的时候,就会坐在门口看星星发呆。令他奇怪的是,伯伯似乎也很喜欢。
而且风儿发现伯伯只会和他一个人说话,风儿也在其口中得知伯伯姓沈,家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风儿大为震惊,沈伯伯原来一点都不疯。而且是个十足的大好人,变成疯子肯定有他的苦衷,所以他暗下决心要帮沈伯伯保守这个不得了的秘密。
沈伯伯也经常给风儿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还会给他讲一些故事,多是些鬼怪杂谈,不着边际的话。
但风儿却被他的话深深吸引,神游其中,逐渐淡忘了之前的伤痛。
那段日子里,两个人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