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外猛兽

    三月，寒食节。

    北丘村的夜晚亮起了点点烛火。微风拂过，门前刚插的柳枝微微摆动。天上的星星也正如地上烛火一般，稀疏暗淡，摇摇欲坠。溪流的声音伴随虫鸣，于春光中在耳边轻轻回响。吃了两天冷食的人们在这静谧中辗转反侧，盘算着祭祖踏青，摘花酿酒。

    村中的土墙上，坐着一个孩童，唤作风儿。大抵七八岁的样子。穿着粗布衣裳，目光茫然无措。正细细打量着无边的夜色。周围的一切对年幼的他来说，是那么的陌生。

    这里之所以叫北丘村，大抵因为这里的人都姓北，周围尽是些连绵不断的山丘。这里就像是最原始的聚落一般，有近三百户人家，村中男耕女织，捕鱼打猎，一年下来也算是丰衣足食。宗族里的人不分彼此，茅草屋一个连着一个，围在一起，就像是四面破败的城墙。自打风儿记事起，这里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风儿曾好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但听族里年长的人说，外面到处都是吃人的猛兽，他们成群结队，耀武扬威。所到的地方，一片狼烟滚滚。他们的爪子很锋利，牙齿更是坚硬，常人如果不听劝阻，落到他们的手里，恐怕要被生吞活剥。

    在这个村落里，年长的人说话就是权威。听过他们所讲述北丘村以外的世界，年幼胆小的风儿甚至会做噩梦，自然也就没有出去看看的想法了。

    清明节。

    梨花落了满地，像极了冬日里的皑皑白雪。细雨如丝，打在人的身上凉嗖嗖的。风儿随着祭祖的大人们，先来到茅草屋围着的正中间，这里是村中的祠堂。

    进入祠堂后，喧闹的人群瞬间鸦雀无声。人们自觉排成两行，长幼有序，为首的是一个年近百岁的老人，拄着桃木拐杖，步履蹒跚。花白的头发和垂到胸前的胡子历尽了岁月的洗礼，脸上的皱纹就如同树木的年轮，这便是族长北丘仲。

    北丘仲的面前是数十个先人的牌位，下面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上摆着九个盘子，里面盛满了果品和饭食。桌子下面则是在村中取来的火，在瓦盆中熊熊燃烧。

    北丘仲颤颤巍巍俯下身，将香烛在盆中一一点燃。再起身放在贡品外的香炉中。随后带领众人齐声诵读祭文。

    “群山苍苍，梅海汤汤，唯我北丘，山高水长。泽被族裔，日月同光，桃源安在，不复汉唐。

    众人皆跪，风儿也被旁人按下，俯身磕了三个响头。

    不知多久，北丘仲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众人也在他的带领下走向了村中最高的山。快到山脚时，北丘仲摆了摆手，众人随即停下。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苍翠，目光所及之处，便是村中大大小小错落有致的坟墓。雨水打湿了周围的松树和杂草，尽显勃勃生机。不远处的山泉缓缓流淌，哪怕不懂风水的人看起来，也是块风物宜人的宝地，此处便是北丘村人的陵园。

    坟墓由半山腰向山脚下逐渐排开，从最开始的四个坟墓依次向下延伸，越来越多，临近山脚的地方，早已密密麻麻，像极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此时众人散开找到自家先祖的坟墓，伴随着村里妇人们挎着篮子，每人领着三五个孩童，浩浩荡荡奔此处而来。

    风儿四下寻觅，沿着旁边的小路径直走，约有三里。这才在旁边的荒野处，看到了两座新坟，那里埋葬着风儿的双亲。

    听村人所说，风儿的爹娘因为擅闯了村中的禁地，坏了老祖宗的规矩，被天上的列祖列宗降下责罚，从而双双殒命。而他们死后，也不允许安葬在北丘村的陵园中，不得已沉睡在这荒郊野地。

    至于爹娘为什么会擅闯禁地，那是因为禁地中可能藏着通往山外的路。爹娘大抵像风儿一样，受够了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日子，也看够了这里一年四季循环往复的景色。

    两年来，风儿无数次梦中惊醒，眼前都是双亲生前的最后一幕。

    那个冬天格外寒冷，漫天的飞雪不知何时就会铺下来，就那样下个几日，如若不在雪停前扫出一条路，恐怕那柴门就要被堆砌的暴雪冻在那暮色寒天里，即使是大人们，也很难把门推开。

    那个北风怒号的夜晚，风儿睡梦中，听到爹娘窃窃私语。想要睁开眼时，娘亲的手轻柔的拍在他身上，风儿又昏昏沉沉的进入了梦乡。

    翌日午时，在族中吃罢饭，爹娘就带着风儿回到家中，娘亲把风儿拉到一边，在他耳边轻声说:

    “风儿，虽然这件事对你未必会好，但爹爹和娘亲还是想带你从这里走出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会和我们一起去吗？”

    风儿一脸茫然，但想着能和双亲在一起，就点了点头。

    爹爹和娘亲收拾了几件粗布麻衣，装在了包袱里，又装上了一些在族里带回来的馒头，又把水囊装满，还带了一些一些常用的工具，以便应对路上的豺狼虎豹。

    收拾好了之后藏在了床榻下，就让风儿自己留在家里，二人像往常一样和族人去捕鱼，直至晚上才回来。

    两人看起来都很焦虑，爹爹不停地来回踱步，娘亲则是一直搓着小手，在苦苦等待着夜深。

    到了临近酉时的时候，别人家都已经吹灯歇息了，爹爹和娘亲就背上包袱，带着风儿出门，从屋子背后的小路绕过，径直向那禁地跑去。

    穿过了一片杨林，就来到了陵园所在的高山，山腰之上，便是村中禁地。

    爹爹背着风儿大步爬到山顶，娘亲气喘吁吁紧随其后，不多时三人就到了禁地之中。借着月光，一个山洞映入眼帘。

    洞口有两扇大门，大门中间的两侧扣着两个门把手，镶在铜狮子的嘴里，看起来很威严，又让人胆战心惊，风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霎时就明白了，也许这门后，就是通往外面的路。

    三人走近大门，刚要推开，就听到山下人声鼎沸，远处一群人拿着火把朝这边飞奔而来，爹娘见势不妙，要推开那扇红门，大门却纹丝不动，他们两个忽然慌了起来，抓住门把手又推又拉，但不管怎么用力，那门依旧不为所动。

    半晌，村中的人拿着火把已经聚集在了山洞前，爹爹忽然停下推门，面如死灰地说:

    “这不可能，大门在里面被倚上了，为什么里面会有人！”

    话音刚落，门打开了，里面走出了几个从未见过的老者，为首的正是族长北丘仲。

    北丘仲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愤怒，而是看了爹娘一眼，对着众人说: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们先人为躲避唐末战乱，一路北上来到这里。幸得上天垂怜，赐予这安身之地，而今不过两百余年。从北丘村存在的时候，就定立下了族中禁地不能擅闯的铁律。”

    “族中包括我在内的每个人都清楚，擅闯禁地如同灭我族类。今你二人执意破坏规矩，置族人于水火，弃北丘于不顾。那么只能让你们进去向老祖宗们谢罪了，我念在风儿尚且年幼无知，且不过问，你们二人在祖宗灵前自行了断吧。”

    北丘仲话音刚落，就带着一群人就架起风儿的爹娘就往山洞里面走，随即大门慢慢关上。不一会，就听见里面传出爹娘的惨叫声。风儿吓得浑身筛糠一样发抖，牙齿不听使唤一直在碰撞。过一会门打开了，北丘仲手里拿着爹娘的衣服，上面沾满血迹。

    北丘仲看向众人道：

    “今日诸位也看到了，他二人不听劝阻，执意破坏规矩，惹得老祖宗生气，就带着他二人去当面问罪，望各位族人以他二人的教训而自省，切勿因为一念之差而葬送性命！”

    族人一片哗然，后来风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中的。反正自此之后，就剩下他一个人。

    风儿只记得天气愈发寒冷，他坐在一个人住的茅屋门口，呆呆的望着外面。

    除了吃饭，风儿都不会和族人在一块，因为只要见到他，那些大人就会当着自家孩子的面，说起他爹娘擅闯禁地丧命的事情，还特意告诫他们的孩子:那就是不守规矩的下场。

    那些孩子听了家里的话，就纷纷远离风儿，不会和他一起玩耍，风儿见过太多那样的嘴脸，早已习惯了被人冷漠对待。

    这个世界很多时候都是事与愿违的，就像所有人都渴望平静的日子，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总有一天村人会直面山外吃人的猛兽，难以平静下去。年少的风儿虽然不会明白，但隐隐约约，也会感受到一丝慌乱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