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后头的事情,对于秦晚来讲不啻于一场最深的噩梦。大约是人的大脑天然有保护机制,她再记不得被海水倒呛入喉嗓的苦痛,只觉得一切都从眼前身边飘了出去。
什么都是假的。
什么都像做梦那样轻飘飘的不真实。
等到她又一次睁开眼,入眼是漂亮的护士小姐姐穿着樱粉色套装正在轻手轻脚地给她换药。
秦晚支吾了一声,转过头,见到胳膊上多了几条深刻划痕。也许是落海后被礁石划伤了,又或者是她在挣扎中不小心弄伤了自个儿。
反正,她想不起来这些伤口的来处。
腿在膝盖以下木木的,护士小姐姐手按下去,她皱着眉头却感觉不到疼。
“有知觉了么?”护士小姐姐操着一口带口音的英语问她。
秦晚忍不住心底咯噔一下,艰难地往前抬了抬身子,用中文反问她:“我这是在哪里?不是枝岭市么?”
护士小姐姐茫然地回望她,过了几秒,换成蹩脚生硬的普通话。“你,受伤了。在圣玛丽亚医院,这里是,圣玛丽亚。”
圣玛丽亚医院……
秦晚快速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这个词儿,枝岭市民风淳朴、民众彪悍,绝对不会起这样一个“崇洋媚外”的名字。公立医院没有,私立医院么……
枝岭市的私立医院都在厉行名下。
厉行的资产跟她交过底,在清单上确实也没所谓的圣玛丽亚医院。
秦晚眉头皱的愈发深。“这里不是枝岭市,是么?”
这回她也换了英语。
护士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用马来口音的英语答她:“不是。这里是西海岸,您在这儿已经调养半个月了。”
记忆匣子泡在海水里,咕嘟咕嘟地往上冒着泡沫。
秦晚隐约想起了些什么,却远谈不上真切。只记得在黑夜中一两点零星刺目的灯光,还有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但这些都是声音,图像么,她记不清楚自己有没见到过谁、又与谁说过什么话。
-“……今天几号了?”
“2月3号。”那护士轻手轻脚地替她按压受伤的右腿,一边操着马来口音的英语对她说道:“女士,您是1月18号入院的。”
时间轴完全对不上。
秦晚惊慌地瞪大一双清水眼,先是下意识看了眼窗外,随后近似于喃喃自语地道:“2月3号,那我和凌云清离婚的事儿……”
她戛然而止。
护士却清楚听见了她提“离婚”这个词儿,抬起身,冲她眨眨眼睛。“就算是要跟男人离婚,也犯不着自杀啊!”
秦晚一时间有千言万语要冲出来。她想说,我怎么就是自杀了?再一想到当年从枝岭市跳下去的那会儿,她可不确实是要自杀。
但这么说也不对,更加不合适。
人人都讨厌自杀者。
说多了,还得拉她去找个心理医生疏导。
过去一年多,她除了找医生看病吃药,就是找医生心理辅导,实在是不想再跟医生打交道了。
秦晚笑笑,有意岔开话题。“我这腿到底怎么了?”
“撞伤的太严重了,”护士又眨眼,叹了口气,夸张地笑起来。“所以女士您这没有知觉,实际上是种幻觉。”
没大事儿就行。
秦晚松了口气,这一紧张一舒缓,精神头就有点跟不上,懒洋洋想要再缩回去睡一觉。“谢谢你。”
护士笑着对她又安抚了几句,看样子,大概是例行公事。
但这家绝对是私立医院。
秦晚在护士出去后,缩在床上想了想,到底是哪位送她来的西海岸,为什么她竟然想不起来了。再一摸后脑勺,那里果然有肿包,坟起的地方透出刺鼻药水味。
她该不会是……失忆了?
窗外的天光总像是蓝碧色。
草是碧绿色的,推她出门散步的护士声音里也像是碧绿色的。
-“女士,今天吃过午餐后,有人来看您。”
秦晚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走,漂亮的清水眼微眯。“谁?”
-“登记的时候说是您朋友。”
但她在西海岸应该没什么朋友才是。
秦晚有点疑惑,刚想问,又记起方才已经问过了一遍,再问下去也不过得到个陌生的名字。
就不怎么有意思似的。
她现在看谁都觉得陌生而又疏离,无论今天下午来的是谁,对她来讲都意义不大。
秦晚闭上嘴,眼眸半阖。
护士却又继续说下去:“是个很帅气的孩子哦,看起来,又高大又英俊。”
秦晚自嘲地笑。“哪里有高大英俊又帅气的‘孩子’。”
她嘲的是护士用了“男孩儿”这个词。
护士听懂了,跟着她一道笑。
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护士对秦晚说,今天下午不去散步了,预约的访客五分钟内就来。
秦晚坐在轮椅内,会客厅四周布置得清雅,在她微眯起眼睛的时候,视线内似乎又恍惚变成了蓝碧色。海水晃晃悠悠地浮动,耳边总像是有刷刷声,风吹动枝岭市的海,在夜色下就连生她养她的枝岭市都显得格外陌生。
笃笃。
有人礼貌地叩门。
门其实开着。
秦晚转过头,意外见到居然是小松站在会客厅门口冲她笑。
在蓝碧色视线中,十八岁的小松眉目清俊,看起来又像是时光倒流,站在门口的原来不是小松,而是当初那个燕岭大学里抱着书本走在阳光下的凌云清。
“……是你。”秦晚一个晃神,随后勾起嘴角,安安静静地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来看姐姐你啊!”小松步伐轻快地走到她身边蹲下,温暖大手包住她,然后轻轻地包着她的手放在她膝盖。“姐姐你这几天有没有感觉好点儿?”
“还行。”秦晚敷衍了一句。
眼角余光内护士轻手轻脚地从门边退了出去。
秦晚眼眸半垂,不怎么想讲话。
小松也不开口说话,就这样双手包着她轻轻地放在她膝盖上,从小松身上传来燥热夏天阳光的味道。
又或者是春天。
秦晚有点倦怠地沉默下去。
时光滴答滴答,从墙面上挂着的罗马钟盘走过。
“姐姐,”小松轻声轻气地开口,带着安抚意味。“你在圣玛丽亚要是住的不习惯,也可以住到我家里去。”
秦晚动了动,耳边碎发掉下一绺儿。
小松体贴地放开她,抬手替她将那绺儿碎发别在耳后。
两个人距离近到差不多亲密无间的地步,那股子青春期大男孩儿特有的青草气息又从小松身上传送到秦晚鼻孔内。
秦晚别开头,不怎么自在地嘟囔了句:“我去你家做什么?”
“伯父伯母来看过你几次。”小松说到这里顿了顿,自己先笑起来。“看我,每次一见到姐姐就语无伦次。姐姐你先前总是半昏迷着,伯父伯母,啊就是姐姐你的爸妈,来过几次。后来伯父伯母与我爸见了面,两家人都挺焦急的。”
这段语无伦次的话,里头意思太多。
秦晚不得不回神,打断他道:“我爸妈怎么跑到你家去的?他们是怎么认得的?”
“咦,姐姐你又不记得了啊!”小松笑着告诉她:“伯父伯母一直都跟我爸是好朋友来着,你家在西海岸的生意,也多多少少有我爸投资的在里头。”
……好像有谁跟她提过那么一句,说过小松的身份。
秦晚沉默了会儿,突兀地问道:“小松?”
“嗯?”
“你真是魏华的儿子?”
小松笑得眉眼儿半弯,露出八颗标准白牙。“难道我还能连我爸都认错?”
秦家自从十几年前资产重心往海外迁移后,确实与魏华打交道颇多,远的不提,就光在娱乐圈这块儿,就得仰仗魏华的势力。
倒是没想过小松当真叫做魏松,
当真是魏华儿子。
秦晚闭了闭眼,长呼吸一大口气。“那我爸妈现在在哪儿?”
小松好像有点难以启齿那样,顿了顿,才答她道:“伯父伯母说是姐姐当初铁了心要嫁给那个人,嫁不成呢就寻死觅活的,可真嫁了,没一年功夫就又闹着自杀。好容易刚安定了些,这一回枝岭市啊,就又因为要跟那个人离婚……呃,嗳姐姐,姐姐?”
秦晚听不得这段老生常谈,哪怕是从小松这把清越好嗓子里迸出来的话,她也依然能听得出来这一大段都是来自于亲生父母的老生常谈。
就连语气、用词儿都一模一样。
她猛地双手推动轮椅就要转身出去。
小松忙不迭拉住她,又把手搭在她膝盖,有点儿赔罪意思。“姐姐您别生气,我这人生性木讷不太会说话,您听了,别往心里头去。”
秦晚气得脸色差不多雪片那样白,轻咬着下唇,发狠道:“一个两个的,都认为我是为了凌云清自杀!我为什么要自杀?谁跟你们说的我这次出事儿是因为我要闹自杀?!”
“姐姐,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小松竭力想要安抚她,声音放得更轻了。“是,姐姐,我懂,我都晓得。”
秦晚忽然撩起眼皮定定地看了一眼小松,勾唇冷笑了声,大声骂道:“你懂个屁!”
小松表情愕然。
大概是没见她发过火。
又有点儿臊,耳根子到脸皮都涨的通红。
秦晚心底那口气恶气怎么也咽不下,一把推开小松,双手划动轮椅就继续往外走。轮椅走得快,等小松反应过来追上去,探视时间差不多也就到了。
小松被护士拦在病房门外,一脸懊丧地低头认错。“姐姐,都是我不会说话。你不要生气好不好啦?”
这么大个人,居然还会撒娇。
亏他长了这么大个头。
秦晚膈应地挪了个位置,索性背对小松坐在轮椅上,面前是窗外大片绿荫荫的青草地,有三三两两的病人在护士陪伴下散步。
小松又杵了好长一会儿,墨迹着不肯走。
秦晚始终没回头。
厉行在哪儿、凌云清又在哪儿?那天跟她一起坠海的厉行抢救过来没?她跟凌云清定在1月5号离婚,可她出了意外,凌云清那个狗男人会怎么想她,会不会也认为她是受不住离婚的打击最后临阵脱逃?
这些眼下对她最重要的消息,都没人告诉她。
就好像连个通讯方式都没法传递。
这不是住院,
这是坐牢。
秦晚目视窗外一片祥和宁静的场景,直到看见小松也在护士陪伴下离开。阳光底下,小松频频回头朝她望过来。
隔着一扇玻璃窗,秦晚坐在轮椅内咬牙切齿地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