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偶戏（二十八）
融化拉丝的糖稀再次凝结成固态的画面, 许蔚从短暂的晕眩中抽离，定睛看着眼前的景象。
她这是，出阵法了？许蔚有些微的愣怔。
出现在她眼前的还是巫村, 但分明以已经不是三十年前的那一个了。
阴沉肃穆的气氛、屋角的木偶以及檐上悬挂的血红色灯笼，无一不证明这里已经是三十年后，旅客们进入站点世界时的那个巫村。
许蔚低头，手上的皮肤冷白薄透, 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手指纤长, 但指关节明显，看上去要比一般女子的手有力一些。
身体也变回了她自己原来的样子。
许蔚从包里摸出口罩, 戴在脸上。
头顶的天色很阴沉，在这样的时间点, 巫村街道上一如既往地没有一个行人, 许蔚顺着略显潮湿的石板路面往前走, 首先去了村口的破旧矮房。
她要先看看, 封泽和郭骏他们出来了没有。
矮房子微微开了一条门缝, 从门缝里漏出来一丁点暖色烛火，许蔚推门进去，包括npc宋明在内的四个人果然都在里面。
“哇！”小姑娘甘甜见许蔚来了，将嘴里叼着的麦草杆子一吐，原地蹦了起来, 展开双手冲上来揽住了了她。
甘甜她虽然不怎么爱说话, 但俨然是个实干派，跟着许蔚在阵法里混了这么久，和她的关系也亲昵了不少。
“我们还以为你……那什么了呢。”甘甜皱了皱鼻子，有点委屈, “吓死我们了。”
郭骏在旁边一个劲地点头。
许蔚眯了眯眼，示意自己没事，眼神落在了蹲坐在屋角背对众人的封泽身上。
许蔚伸手指他，做出一个疑问的表情。
郭骏叹了口气：“他人没好，也不搭理我们。”
他们从阵法里出来以后没见到许蔚，封泽当即就自闭了，一个人低着头，窝在破屋子边上的草堆里里当蘑菇。
谁叫也不理，不管你和他说多少话他都一副不听不看不知道的样子，他们都拿他没辙。
许蔚又好气又好笑，心中还有些微的忧虑：封泽这脑子列车能治好吗？
如果列车治不
好，他还可以回自己的星球去，以异星的科技水平，帮他恢复正常估计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可他现在人都成这样了，该怎么样才能联系上自己的同伴？
算了，现在想这些事情好像还是为时过早。
许蔚将心里的担忧扔到一边，走上前，拍了拍封泽的肩。
封泽大概以为又是郭骏他们，还是没理。
他在这里闷头自闭，居然连声音都可以自动过滤掉，刚刚郭骏和甘甜说了那么多话，一听就知道是许蔚回来了，可封泽就好像完全没听见似的。
许蔚无奈，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封泽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倏地转过头来。
所有人都已经完全变回了自己的样貌，封泽当然也一样，变回原样以后他似乎稍微收敛了一点点，没有之前做巫良的时候那么夸张，但还是很粘许蔚。
而且就只认识她一个人，也只肯和她说话。
“未来。”他很轻声地喊她。
他人还奇奇怪怪的，但知道自己变回原样以后还懂得戴口罩。
许蔚敷衍地伸手想揉揉他的头，居然被他躲过去了。
……莫名有种儿子长大不要妈妈抱了的错觉是怎么回事？
许蔚看封泽的眼神都变得微妙起来。
“我回一趟巫勇家。”许蔚扭头同郭骏他们说了一声。
既然已经确定他们都没事，那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去看看程晓星那个家伙怎么样了。
许蔚不知道阵法外的时间到底过了多久，程晓星胆子又小又咸鱼，一个人待了这么久，只怕是被吓得不轻。
“那个。”郭骏欲言又止，微皱着眉，眼神带着点慌乱地往四周瞥。
许蔚奇怪：“怎么了？”
“我们去过巫勇家里了。”甘甜帮哥哥做了回答。
她顿了顿，这才又说出接下来的话：“没找到程晓星。”
许蔚一愣：“怎么回事？”
郭骏苦笑着摇头：“不知道，巫勇一家子看到我们就吓得回屋里躲起来了，我们把他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程晓星和你。”
他们发现自己出了阵法而许蔚不见了以后，第一反应就
是去巫勇家找，没想到不仅没有找到许蔚，还发现连程晓星也不见了。
许蔚心中不由的一沉。
这不太对劲。
程晓星作为一个通关过不少站点的有经验的旅客，即使在阵法外面出了什么事情，面对这些普通村民的时候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他知道其他人进了阵法，也知道他们还会出来，所以他假如躲起来——再往坏处想，他哪怕遭遇了什么不测，也势必会想办法给之后回来的他们留下线索。
而且程晓星手里还拿着其他人的木偶，进灯笼阵的人身体会变成木偶，程晓星不可能就这样他们的身体失踪不见。
想到木偶，许蔚问：“你们是在哪里醒来的？醒来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郭骏怔了怔：“我是直接在这里醒的，小甜和我一起，然后我们去了祠堂那边，在祠堂门口找到的他们两个。”
许蔚的眉头皱得更紧：“你们醒来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适？比如肢体僵硬之类的？”
郭骏摇了摇头：“没有，一切都挺正常，我只是眼前一花就出来了。”
“我先去巫勇家里看看。”许蔚叹了口气，“我怀疑，我们还是在阵法里。”
怎么进阵的就应该怎么出阵，旅客们只是精神体进入阵法，肉身却还是留在阵外由程晓星看管的，现在他们从阵法里出来了，理应回到原本已变成木偶的躯壳当中，再一点点慢慢变回人才对。
没理由阵法还能凭空给他们捏出一具肉身来。
不知为什么，这一点刚才好像被她忽略了。
这很不应该，这么明显的问题，她为什么会现在才反应过来？
“什么？”郭骏听了这话，忽然露出一个略带茫然的表情来，“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许蔚呼吸一顿：“我说，我们还是在阵法里。”
郭骏还是没听懂，迷惑地摇了摇头，宋明更是一脸愣怔，只有甘甜凝眸沉思良久，勉强反应过来：“这里不是真实世界？”
许蔚现在可以确定了：“这里不是。”
这里不是真正的巫村。
这里是阵法第三层。
事情忽然直转急下，他们还被困在阵法中，并且这一层阵法对大家意识的影响比之前都要更强。
所有人里面已经只有许蔚还具备自主思考的能力，除此以外，甘甜勉强还可以挽救一下，另外两人则已经完全沉溺其中了。
第三层阵法似乎正在一点点蚕食着他们的思维，让他们逐渐忘记自己曾经进入过一个可能将人吞噬的阵法里，转而将“我们已经安全了”这个念头牢牢镌刻在了脑海深处。
更糟糕的是，自从郭骏三人自以为离开阵法以后，他们就把身上的清心符丢掉了。
“这样不行，你们会被同化得越来越严重。”许蔚转头，向着宋明道，“清心符还有吗？”
“清心符”这三个字宋明倒是能听明白了：“有的。”
他进阵法之前画了清心符很多以备万一，多余的都没有用掉，如今正皱巴巴一叠塞在贴身衣袋里。
许蔚接过清心符，按照之前那样揉成团，递给面前三人一人一颗：“放嘴里，压在舌根底下，不要张嘴说话。”
“为什么？”宋明迷茫地问，“好端端用这个做什么？”
“而且。”宋明狐疑地上下打量着许蔚，“这可是我师门的独门秘术，你是怎么知道要怎么用的？”
他的记忆好像正在极其迅速的倒退，刚刚还只是对“还在阵法里”这个概念反应不过来，一眨眼已经连自己进过阵法都忘记了。
许蔚没空和他解释，手一扬从腰包里抽出一把匕首，直直抵在他的喉间：“少废话，照我说的做。”
宋明浑身一激灵，小腿一软，忙不迭把清心符塞进嘴里。
开玩笑，含张符纸又不会掉肉，但这匕首再贴近半毫米可就要见血了！
宋明把清心符放进嘴里，像含一颗没有味道的糖球一样拿舌尖转来转去地抵，迷惑的想着：这个许未来是怎么知道自己身上有清心符的？
诶，不对，所以自己身上到底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清心符？他平时明明不怎么画这种符咒的呀？
郭骏也搞不懂为什么要含清心符，但他向来是个好脾气的人，觉得许未来做事应该有她的道理，见妹
妹含了，没多问便也跟着将符纸放进了嘴里。
甘甜问宋明：“你感受一下，能看出我们现在是在阵法里吗？这层阵法的阵眼是什么？”
她现在思考起这些东西也有点吃力，说起话来语速都变得很慢。
宋明一脸懵逼：“你在说什么啊？”
“不能这么问。”许蔚上前半步，改口道，“你手上有什么能判定真实或虚幻的东西吗？”
许蔚已经摸到了一点点门道。不能问和阵法有关的东西，否则她问出的话就会像是被屏蔽了一般，直接被宋明和郭骏的脑子过滤掉。
但假如问的内容和阵法无关，那他们就还是可以听懂。
宋明一听许蔚这话，下意识就想要摇头。
许蔚见状，伸出两只手，意图十分明显地活动起骨节。
还没等她出手，身旁一直默默跟着她的封泽忽然向闪电般有了动作，抄起她刚刚放在桌上的匕首，精准抵在了宋明的咽喉。
然后微侧过脸，向许蔚点了点头。
许蔚：……
就，也挺好，省得她自己费力气动手。
“你说，还是不说？”许蔚看着又被吓出一头冷汗的宋明，缓缓道。
宋明不敢点头，怕自己一动刀子就戳进肉里，只好伸出两只手代替脑袋，疯狂地上下摆动：“我说，我说，你别这么暴力！”
许蔚侧了侧头，封泽立马会意，收回匕首蹿回原位，像个黑帮老大手下的狗腿子。
宋明从怀里摸出一颗红色的珠子：“往这个东西上面撒上鸡血，如果它变黑了，就说明我们正处在一个幻境中。”
许蔚点头，十分不客气地劈手将珠子夺下。
宋明和郭骏的意识都不是太清醒，用语言无法将他们从混沌中唤醒，她要试一试更加直观的东西，让他们即使忘记自己进过水女的阵法，也依旧可以清楚地意识到，现在周围的环境不对劲。
“鸡血呢？”许蔚伸手。
宋明既然是把珠子随身带的，那鸡血自然也该随身备上，否则难道每回要用到时都去先杀一只鸡？
宋明苦哈哈地摇头：“我、我没有！”
他怕许蔚不信，从怀
中拿出一个小瓶子，拧开盖子倒了倒：“真的没有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平时出门前明明都会把这些东西都备好的，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老是出些意外，不是多了就是少了。
见他身上真的没有，许蔚只好转身，去外面找鸡。
好在这村里人虽然都进屋躲了起来，鸡鸭却还没有全部回笼，沿着村道走出不远就找到了几只。
那是只正在抱窝的小母鸡，见许蔚逼近，非常警觉地原地起飞，“咯咯”叫着蹿上路边的土墙，飞进了旁边一户人家的院子里。
没有太多时间耽误，逮到一只算一只，许蔚脚下生风，冲那只鸡扑了过去，伸手轻巧地撑了一下矮墙，翻身进入院内。
院墙背后，一个穿着围裙的妇人正在洗衣服，见状大声惊呼，手里的搓衣板像武器一样向许蔚抡了过去。
许蔚弯腰，灵活地躲过，反手将匕首亮了出来，吓得女人尖叫不止，还以为有人上门来抢劫。
可带着口罩的劫匪对他们家的财务似乎并没有兴趣，仅仅只是盯上了他们家里的鸡。
许蔚对妇人的张惶谩骂不理不睬，手起刀落，从她身侧闪过，伸手抓住小母鸡，飞快地抹了鸡脖子。
而后将手里的珠子往喷涌的鸡血里一转，转身离开。
郭骏几人是跟在许蔚身后出来的，此时宋明正扒着土墙偷看院子里的场景，见状不由得皱起五官：“土匪行为！土匪行为！”
许蔚睨他一眼，将手里的珠子往他眼前一递：“土匪？”
要不是为了拉他们一把，她用得着干这么没品的事情，跑去人家院子里杀人家的鸡？
宋明的眼睛牢牢黏在了珠子上：“这……？！”
他非常困惑地看了看许蔚，又转头看了看郭骏，像一个忽然拥有了自我意识的人工ai一样，整个世界都开始在他眼前崩塌瓦解：“这里，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