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偶戏(二十七)
许蔚心中一沉。
原来花轿第四层, 是村民对水女的审判时刻。
疯狂的人群在火堆外圈呐喊嘶吼,刺眼滚烫的火光闪烁,燃烧的火舌一寸一寸窜高, 将层层堆叠的木柴吞噬,许蔚的皮肤都快要融化,浑身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
“既然来了, 那就体验我的痛苦吧。”脑海里的声音咯咯笑了起来,似乎心情很是愉悦。
“我一直在体验你的痛苦。”许蔚被捆在高高的柱子上, 面无表情,像个中世纪快要被烧死的女巫, “顺便帮你教训烂人。”
言下之意,我这样帮你, 你还要坑我, 未免太不厚道。
水女居然真的心虚了, 声音梗了一下:“我……我也是没办法, 这事也不是我一个人定的, 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就去找她,别找我。”
她?怎么还又莫名其妙冒出来另外一个人?
许蔚眉头皱了皱:“谁?”
和所有的鬼物一样,水女非常阴晴不定,立马不耐烦了:“不告诉你!你都要死了还有心情和我闲聊?告诉你, 死在这个地方, 你就别想出去了!”
许蔚轻轻叹了口气,任由迸溅的火星烫穿了自己的衣角:“如果我觉得我要死了,的确不可能像现在这么轻松。”
水女愣了愣:“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比起回答水女的问题,许蔚现在更有兴趣和她聊点别的。
毕竟这是水女头一回表现出可以沟通交流的迹象——之前的水女都是单方面在许蔚脑袋里发指令或发泄情绪。
“你怎么能说话的?”许蔚开始和她聊闲天, 好像完全不在意身下随时可能会把她吞噬的熊熊烈火,“你不是不会说中国话吗?”
“我又不是真哑巴。”水女不屑道,“来这地方这么多年,听也听会了。”
许蔚继续东拉西扯:“那,你被嫁到宋家庄之后,是怎么把巫老三弄死的?”
她在上个场景中做的梦到水女被巫老三捆着送上花轿这一步就没了,至今还没有看见过水女动手屠村的
那一幕。
水女咬牙切齿:“我本来不想这样,都是他们逼我的!”
她实在无法忍受自己被当作货品一次又次售卖,被卖去的地方还一个比一个更加险恶。
巫老三把她卖掉之前已经替家中的两个女儿找好了去处,巫敏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他嫁到另一个村,巫娜则被他塞给了同村专做皮条生意的巫元,几天以后就会被带去城里的发廊工作。
水女深陷泥潭之后身边为数不多的对她好的女人就这样,一个接一个迎来了自己悲惨的结局。
水女彻底绝望,安安份份和宋刚办完了婚宴,却在夜幕降临后用宋刚卧室里的花瓶将他砸了个头破血流。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杀人。”水女的语气甚至有点骄傲,“那个花瓶好重,但是我一只手就举起来了。”
宋刚当时喝得烂醉,像一条虫一样瘫在床上,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杀死宋刚以后,水女趁夜色逃出了宋家庄。
她想回巫村,可不敢走大路,在后面的山里绕了几天几夜,回去的时候巫娜和巫敏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是吊死在巫老三家门口那棵树上的。”水女阴测测地道,“其实我不想死,但我不死就拿他没办法。”
那是水女家乡独有的巫术,心怀怨恨的女子死去之前以血肉画阵,可以将灵魂封存在一个木偶当中,从此常存于世。
水女在树上吊了一整夜,浑身的血液以诡异的速度从她自己在掌心划开的伤口往下流淌,全数滴落在树下的木偶身上,将整个木偶浸透成一片血红。
天光乍亮的瞬间,木偶睁开了眼睛。
“在我的家乡,每一个女孩子都要学会雕刻自己样子的木偶。”水女幽幽地道,“我们那里的男子从不敢轻易背叛自己的妻子,结为伴侣便是定下灵魂的契约,要一生一世遵守。”
“好多年没有碰过雕刻刀,我做自己的手艺都有些生疏了呢。”
许蔚心想那倒也没有,她觉得水女的木偶活灵活现和真人似的,看着简直有点吓人。
“哼!本来可以更像真人的!”水女气鼓鼓的,“本来可以十
成像,现在只有八成了!”
鬼物就是这样,很容易钻一些莫名其妙的牛角尖,像熊孩子一样,普通人很难轻易找准他们的怒点,因此十分容易踩雷。
许蔚开始哄她:“不说这个了,说点别的。”
她的语调轻松自如,好像真的在和水女拉家常:“你刚才说的有事去找‘她’,这个人到底是谁?”
“这个人当然还是我自……!!”水女还算警惕,发觉自己被套路了,立马闭了嘴。
可惜许蔚已经听见了。
“你自己?”许蔚眯眼,赤色的火焰已经越燃越烈,将她整片视野模糊成一团,“还有一个你?”
这个时候的村民们只当她是一具尸体,火光太过炽烈,没有一个人注意到火堆正中的人已经睁开了眼睛。
“你找死!”水女尖叫起来,“别再挣扎了,你是走不出这里的!”
说着她嚣张地笑了:“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的那些朋友,都没有来这里,没有人会来救你的。”
“你就和我一样,被活活烧死在这里吧!”
水女那时虽然已经化作了怨鬼,将巫老三和巫元那个皮条客活生生制成了人偶,但尸身犹在,巫村村民们对她尸体所做的一切都会传递到她的木偶身上,被烈焰灼烧那种钻心刺骨的痛,水女直到今天都没有忘记过。
“他们以为我的本体被烧毁,灵魂也会跟着消散。”水女道,“可惜,他们想错了”
尸体即使已经化为灰烬,只要木偶还在,水女就不会消失。
“不过是痛苦罢了,痛苦只能加深我对他们的仇恨,也加深我的力量。”
说完这句话,许蔚的太阳穴忽然感到一阵针扎般的尖锐刺痛,接着像是什么东西被生生从她身体里抽离出来,一道泛着灰白的影子出现在了许蔚身前。
是水女。
“你待在这里,慢慢享受吧。”水女面色冷淡。
身下的火焰在这一瞬间迅速翻涌而上,很快将下层和外圈的木柴烧完,再过几分钟就会燎到许蔚的脚踝和小腿。
水女无声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那种火
焰烧灼皮肉的炙痛感又在她的脑海中浮现。
“我知道你不是坏人。”她的眸光闪了闪,从茫然逐渐变得狠戾。
她一字一顿地说着,仿佛在自己说服自己,声调逐渐尖利,像一把磨锐了的刀:“但是,一切和我作对的人,都要死。”
虚影原地消失,像是一阵烟雾被风吹散。
许蔚神色平静,水女离开的一瞬间,许蔚的嘴唇微动,开启了特殊能力。
火堆正中细瘦的人影周身泛起一阵淡而薄的光芒,瞳孔深处,一丝微不可见的金光流转而过。
火堆旁的人群还在继续,谩骂着、吼叫着,给这个不幸的外来者冠以“妖魔”的头衔。
其实从没有哪个人教过他们将水女的尸体烧掉就可以破解她的术法,所谓的“本体被烧毁,灵魂也会跟着消散”只是一个借口,村民们此时一切的行为都是从他们内心深处自发而起的,与其说是为了制约水女,不如说是为了泄愤。
被仇恨和恐惧蒙蔽双眼的村民没有注意到,即将被火焰吞没的那个身影轻轻动了动。
下一刻,那个人影的手臂向上猛力一扬,直接将束缚她身体的麻绳崩成了几节,她的身体灵活似一只破茧的蝴蝶,足尖在木柱上轻点,整个人便自火光中飞跃而出!
这火堆极大,里外里的木柴堆了三四圈,熊熊火焰将当中那个人层层遮掩了起来,因而当外围的人群发现不对劲时,许蔚已经穿过火堆,稳稳落在了地上。
“啊!!!有鬼!有鬼啊!!!”
村民们立即尖叫起来,四散奔逃,甚至没有人敢靠近她一点点。
已经死透连血都放干的女鬼忽然诈尸,的确是有一点点恐怖,许蔚理解地扯了扯嘴角,一个被吓傻站在原地不动的村民瞬间回过神来,屁滚尿流地跑远了。
许蔚:……我笑的有这么可怕?
许蔚的郁闷只维持了一秒,反正她现在披着水女的皮,要吓人也是水女长得吓人,和她许蔚没关系。
幸好水女已经彻底脱离了这句躯壳,否则听见许蔚这样想,只怕立马又要炸毛。
她已经死而复
生又从火焰中逃离,能送她离开这个场景的白雾却还没有出现,许蔚思索了一瞬,迈步朝祠堂的方向走去。
火堆是架在打谷场上的,祠堂就在旁边,许蔚几步走到祠堂边,祠堂没有开门,她撑着矮墙向上一跃,身姿轻巧地落在了祠堂内部的地上。
这个时候的祠堂还是一个正常的祠堂,没有戏台也没有花轿,小小的天井正中有一个水池,立面还有几只乌龟在慢悠悠地游。
水池旁边摆了一张小小的木椅,一个和木椅大小极不合衬的偶人正站在椅子上,面对着池子发呆。
“嗨。”许蔚顶着和木偶一模一样的脸,笑眯眯地抬手冲她挥了挥。
木偶的神情瞬间从放空变为惊愕。
“你?”它又喊了起来,作为木偶时发出的声音在许蔚熟悉的基础上增加了一点点闷闷的回响,“你怎么没死!!”
许蔚笑眯眯的:“就是没死呀,怎么,气到你了?”
木偶:???
木偶气急败坏:“我才没有!你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
“按照前几关的规律,我这样也算是破了这一场的固有剧情吧?”许蔚深知这些鬼物的脾性,好声好气地和她说商量着,“这样的话,你可以放我出阵法咯?”
木偶似乎不太乐意,但思索了片刻,还是同意了:“我是个讲道理的鬼。”
说完,许蔚眼前的空气再一次泛起熟悉的扭曲,景物和人影都变得像拉丝融化的麦芽糖一样粘稠。
视野中清晰可见的最后一个场景,是木偶阴森森地对她扬起了嘴角:“去见你的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