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偶戏(十七)
许蔚没动。
阵法里奇奇怪怪的东西太多, 她有些怀疑这话究竟是不是封泽本人说的。
她仰起头,向着戏台上锦衣玉带的男人望了过去。
封泽正被身侧的侍从们扶着在戏台上的圈椅上落座,见她这样大剌剌地看过来, 神色微愕,随即垂眸,似是而非地一个劲往通往四楼的楼梯上瞟。
仿佛在说:你怎么还不去?
他的声音又在许蔚耳畔响起:“四楼现在没有其他人,只有婚房里的水女, 你们要小心那些木偶。”
许蔚在台下,微眯着眼, 无声地向他做口型:“你刚才怎么不下手?”
他在台上无辜地眨了眨眼:“我动不了。”
“婚宴一开始,我的身体就不受控制了。”他现在走路转身都身不由己, 顶多只能动动眼皮手指这种微不足道的小地方。
好吧。许蔚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其他人去解救他,伸手轻轻点了点前排郭骏的肩。
郭骏正盯着面前的眼球羹发呆。
淡黄色的浓稠汤羹散发着丝丝缕缕的香气, 似乎在诱惑他用调羹舀起一勺送进嘴里, 黑白分明的眼球就像一颗颗夹着芝麻馅的汤团, 那半透明的玻璃体在口中炸开的感觉一定十分特别……
奇怪的念头逐渐占据他的脑海, 鬼使神差的, 他举起调羹,向碗中伸去。
直到许蔚拍了拍他的肩,外来的力量瞬间将那盘亘于他脑中的念头驱散,他一个哆嗦,胃中立马翻腾不止。
噫!他刚刚怎么会有那么恶心的想法!
郭骏忙不迭地拿起盖子将眼前的汤盅盖上, 敲了敲桌沿, 在桌上写了自己刚才的异样,又快速将字迹抹去。
许蔚点点头,低声嘱咐他们自己小心。
“不要盯着一个地方太久,这里对人的精神有影响。”她这样说道, 扭头看着三楼的其他宾客。
自从婚宴开始后这群人的状态就十分不正常,如木偶般僵硬呆滞,如今更是所有宾客都望着戏台,两眼直而无神,像是被魇住了一般。
好在这种现象在旅客们身上还不算太明显。
“现在不方便随便动,等下我们找个机会溜上去。”许蔚压低声音,像是一匹蹲守在原野上的狼,不动声色地将一草一木尽数收入眼中,在心里默默盘算着最佳的捕猎时刻。
司仪还守在舞台边上,两眼像扫描仪似的一圈又一圈扫视着台下观众,旅客们要是现在上楼,想必立刻就会被发现。
封泽还在他们手里,不太适合硬来。
结果这一等就等了半个多小时。
戏台上,押送封泽的侍从们已经退至两旁,台中央只有端坐的封泽和围绕着他的木偶。
那些唱词许蔚听不懂,但从木偶的衣饰打扮来看,讲的似乎也是一个和成亲有关的故事。
戏台边的司仪时不时地会对偶戏的内容吹上一两句彩虹屁,借着画面和这偶尔的画外音,许蔚竟也勉强看懂了戏的内容。
大约说的是一个女子,和自小一起长大的男子成婚在即,却被恶人强抢了去,最后女子费劲千辛万苦从恶人手中逃脱出来,回乡后却发现爱人已死,女子伤心欲绝,为复活爱人踏上了一段极艰苦的旅程。
看这故事走向,估计最后一出就是女子成功复活爱人,两人拜堂成亲。
台上所有的演员都是牵着线的木偶,只有一个封泽是大活人。
他演的角色应当是女子那个倒了霉的爱人,从一出场就是个死人角色,没什么戏份,一直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许蔚皱眉看着台上摇头摆尾的木偶,眉头越皱越紧。
封泽的状态好像有些不太对。
她紧紧盯着他,试图吸引到他的注意,但封泽的目光有些许涣散,看见许蔚时也没有多做停留。
许蔚试着低声喊他的名字,但他的声音也并没有再度在她耳边响起。
如果影响了三楼宾客们心神的是台上的偶戏,那封泽离舞台最近,受影响最大也是理所应当的。
不行,不能再等了。
宾客们桌前的蜡烛已经燃得只剩一丁点,光线暗淡了许多,整个三楼阴暗如鬼蜮,唯一明亮的戏台上,一个个木偶的身影被放大十数倍投映到两侧的墙面上,
像一团团身形巨大的鬼魅。
戏台上身着血色嫁衣的女偶趴伏在封泽脚下发出幽幽的哭泣声,封泽缓慢地弯下腰,捡起女偶捧在掌心,抬手,面无表情,一下一下轻抚她的脸。
司仪扬起手,在戏台边高唱:“送福————”
接下去,在坐的宾客们一位接着一位站了起来。
“祝主人新婚大吉,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祝主人新婚大吉,三生相伴,永结同心。”
他们称水女为主人,口中接连不断地涌出吉祥话。
司仪终于退到了戏台靠后的位置,似是去做下一个阶段的准备,不再死死看着台下的宾客。
“是时候了。”许蔚轻轻扣了扣郭骏的椅背。
郭骏还算机灵,在找位置时就找了很偏僻靠楼梯近的座位,三楼的位置本来也没有全部坐满,他们现在溜走,应该不会太惹人注意。
四人躬身贴墙,像四只老鼠似的,悄无声息蹿上了通往四楼的楼梯。
封泽给的信息没有出错,四楼的确一个人也没有,旅客们脚步极轻地上了楼,入眼的是一条细长而窄的走廊。
走廊两侧摆放着一排排木架,木架很简陋,用粗细长短不一的木条和木板随意搭建而成,架子上放满了木偶。
木偶有成品,也有半成品,郭骏紧跟在许蔚身后,用余光打量着两侧架子上的木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怨念,深深的怨念。
作为一个玄派的半吊子传人,郭骏看见木偶后唯一的感受,就是他们全都充满了怨念。
这些木偶的形容俱都及其可怖,神态逼真,状若一个个枉死的冤魂。
有人眼眶泛红、口鼻流血,有人目眦欲裂,长长的舌头吊到胸前,也有人被铡刀砍了脑袋,脖颈一下空无一物。
水女弄这么多吓死人的木偶是想干嘛?
郭骏皱着一张脸,放缓呼吸,向走廊尽头的房间步步逼近。
那房间虚掩着门,门内的光透过一道狭小的缝隙漏在走廊地板上,像一柄剑指向试图闯入屋内的人。
众人在门前停下,视线相对
,示意彼此已经做好了准备。
许蔚伸手,几乎在指尖刚刚触碰到门板的那一刹那,门便自动开了。
看见屋子里的景象,许蔚不由得深深皱起了眉头。
如流水般的黑暗柔软而静谧地从屋内涌来,包裹着许蔚。
四肢触碰到黑暗的一瞬间,一股难以抗拒的睡意便侵袭了她的身体,轻缓的女声在她耳畔轻轻唱起童谣,像是在哄襁褓里的婴儿入睡。
不对,这不是真的。
许蔚的身体倦怠到了一种极致,神思却异常清明,她狠狠咬住下唇,试图用疼痛驱散睡意。
黑暗愈发浓郁,睡意如潮水般骤然褪去,许蔚眼前的场景飞速转变,一个浑身带血的男人出现在她身前。
他攀在悬崖边一块凸起的岩石上,背后是万丈深渊。
深渊内,无数蛇头嘶叫着向上飞窜,有些在半空中便坠落,有些却已经够到男人的脚边,亮出淬了毒液的尖牙,狠狠一口咬上男人的脚踝。
男人的指关节泛着白,沾满血迹的脸庞向上,眼中恐惧与绝望交织。
“许蔚,我不想死。”他对她这样说到。
许蔚眨了眨眼,极其淡漠地望着他。
她知道,这是幻象,她现在看到和感觉到的都是她曾经经历过的恐惧。
作为一个几乎没什么恐惧的人,要想在许蔚的记忆中找到一点令她印象深刻的恐惧片段还真是挺难,刚刚那两出都是她上列车后比较数得上号的糟心瞬间。
一开始的困意是她真真正正第一次上列车时,在新手站点的经历。
那一次她去到的是一个被丧尸占领的城市,那些龇牙咧嘴口鼻流涎的丧尸对初入列车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新人们来说着实太吓人了,因此他们一个个无比谨慎,一天一天忍饥挨饿地扛着,躲在屋里一步也不敢出去。
当时眼看着就要扛到出站时间,大家都以为胜利在望。
谁知一头高等级变异丧尸偷偷溜进了他们的防御工事,在夜晚通过梦境影响了他们的大脑,差点把他们全给搞死。
好在许蔚睡觉时的警醒度奇高,发现自己不由
自主地犯困以后就觉察到了不对劲,开始玩命抵抗,硬是在最后关头挣扎着爬了起来,一人一脚把其他旅客都给踹醒。
最后所有人迈着困得发软的腿,一人抄起一截钢管,把那只异能超强但皮特别脆的高阶变异丧尸捅死了。
当时可以说是死里逃生,假若她醒得再晚一点点,那只变异丧尸就可以破坏防御工事的电闸,召唤它的小弟们把所有新手旅客一锅端了。
以至于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许蔚一沾枕头到快要睡着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惊醒。
另外一段正在进行中的景象则是许蔚极其不愿意回想起的经历之一。
那个悬崖边的男人是她曾经的固定队友,叫黎元。
他和许蔚及另外三个人捆绑组队了接近半年之久,本以为彼此是可以交付后背的朋友,谁知他却在某个站点中为了一样大概率可以带出站的道具,设计害死了另外一个女生,然后抢了道具逃跑了。
许蔚直到现在也无法理解他当时的想法。
黎元害人夺宝这件事直接导致了他们的队伍分崩离析。
十分不凑巧的是,就在不久之后,他和许蔚又在另一个站点中碰了面。
这回,轮到黎元倒霉了。
他当时吊在万丈崖壁的一侧,深渊巨蟒,他无助地望着崖上的许蔚,希望她能看在往日情分上拉自己一把。
她当时是怎么做的呢?
她当时似乎……
许蔚眯起眼,看着身前黎元的幻象,做了个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动作。
她抬腿,一脚将他踹下了悬崖。
就像黎元当时明明可以拉那个女孩一把,却偏选择了将她推入了怪物口中。
黎元惊声痛呼着向深渊坠落,痛苦弥漫的眼睛望向崖边神情淡漠的许蔚。
下一刻,坠落悬崖的男人变成了封泽的脸。
许蔚心头一梗,极其不爽地咬破了嘴角。
这破幻境,搞不动她就耍诈?
血腥味在口中弥散开来,眼前的黑暗退散,真实的屋内场景展露在许蔚眼前。
这是许蔚第一次看见真正有身体的水女
,她穿一身大红的嫁衣,端坐在屋子正中,身周摆着一个又一个木偶,围成奇异的形状。
水女所在的位置前面有一个大洞,透着底下的光亮,看位置,大约就是三楼戏台的正上方。
她在控制戏台上的木偶。
见许蔚清醒过来,水女并没有丝毫动作,连看也不看她一眼,依旧全神贯注地操作着三楼的木偶。
许蔚见她没什么反应,分神观察着屋里的其他人。
和许蔚不同,另外三人受到的影响要大得多。
因为许蔚特殊能力的缘故,那些带着旧日恐惧的画面只能像电影一般在她眼前放映,却无法感染到她的情绪。
其他人则不然,他们已然深陷过往或悲伤或恐惧的痛苦回忆中。
郭骏和甘甜似乎看到了同样的画面,郭骏双膝跪地,目光空洞绝望地望着眼前的地板,双手像是捧着一个人的脸,甘甜整个人愤怒到快要燃烧,正和看不见的敌人对抗。
宋明则泪流满面,像个小朋友一般大声嚎哭,口中喃喃说着师父不要死之类的话。
许蔚从腰包里摸出锄头,给一脸魂飞天外的几人一人来了一锄头。
几声痛呼伴随着茫然的眼神,三人终于回魂。
左右都已经出现在水女身前,宋明也不再执着闭口不言,看到屋内的木偶阵后,手指水女大声叫道:“快快!快去!这果然是阵中阵,就是那个位置,水女就是阵眼!”
“把她从那个位置挪开,我们就能出阵!”
话音未落,甘甜已经大跨步穿过木偶阵,手起刀落,一把抹了水女的脖子,提起她的身体甩出了阵外!
令人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水女没有丝毫反抗,她呆呆地瘫坐在地上,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空洞躯壳,脖子上的口子一滴血也没有渗出来。
“这。”郭骏愣住了。
许蔚怀疑的眼神投注到了宋明脸上。
宋明连连摆手:“我可没说谎啊,不信你问他!”说着他指了指郭骏。
郭骏眨眨眼,示意宋明的确没有乱说话。
“这是为什么呢?”宋明百思不得其解,“
就是这个位置啊……”
他话还没说完,许蔚和郭骏对视一眼,两人的脸色刷地沉了下去,起身急急向屋外奔去。
上当了!
真正的阵眼,的确就在这个位置,可却不是楼上操纵木偶的水女,而是楼下戏台上的木偶!
……
三楼,戏台。
台下的宾客已经一一向新人献上了祝福,司仪双手高举,面向戏台转身。
“夫妻对拜——”
他高声喊道。
戏台上,封泽的眼中还剩下最后一丝光彩。
但身体已然完全不受自己控制,无论是转身眨眼还是说话,他就像一个已经被编好程序的机器,一步一步按照规定的动作行进。
不行,不能鞠这个躬。
他试图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但却完全是做无用功。
身前的戏台上,小臂大小的木偶直勾勾望着他,嘴角诡异地上扬,看着他的灵魂在躯壳中挣扎,却仍不由自主地双手抱拳,向前鞠下极深的一躬。
他眼中的最后一丝神智已然消失殆尽。
“礼成——”
司仪拖长的声调中,早已失去操控者的女偶和封泽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姿势。
千钧一发之际,许蔚如一阵邪风般自楼上卷下,她冲上舞台,一把抓起女偶往楼下一扔。
身前的封泽依旧维系着方才鞠躬的姿势。
“喂!”许蔚皱眉摇了摇他的肩。
“祝主人新婚大吉——”台下宾客还未反应过来,按照原本的节奏,齐声吟道。
封泽就在这齐刷刷的恭贺声中抬起头来,木然地望着眼前的许蔚。
“主人。”他呆呆地叫道。
许蔚也和他一起呆住了:“……啥???”
作者有话要说: 许蔚:?
许蔚:??
许蔚:玩得这么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