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偶戏(十六)
刺目的白光熄灭, 奇诡的大门在少年身后合上。
他的手中捧着一只深色的木质托盘,托盘里摆着毛巾和一个沙漏,大门关闭的瞬间, 弥漫走廊的水雾在刹那间消散,少年与许蔚四目相对。
“什么人?!”他低声喝道。
许蔚细细打量着少年的脸。
不是封泽。
许蔚有些许失望。
“这位客人一不小心走错路了。”她拉过郭骏挡在自己面前,“我来提醒他回去。”
少年皱眉,盯着两人瞧了好一会儿, 不悦道:“那就赶快走,不要惊扰了平大人休息。”
他虽然穿着一身一看就价格高昂的真丝浴袍, 但浴袍领口上绣着和许蔚衣服上一样的花边,彰显着二者同为侍从的身份。
既然是侍从, 多少都要对客人客气一些。
郭骏心中一动,一把拉住少年的衣角, 上半身却凑到许蔚耳畔假意说话。
许蔚会意:“这位客人想问, 这里面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他不能过去。”
那少年有些烦了, 语调中透着些许不耐:“里面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吗?”
“新来的,不太清楚。”许蔚低头。
酒肆里有新来的侍从?少年狐疑地望了一眼许蔚,无法,只得强压着性子回了话:“里面是平大人的起居室,不是酒肆的待客区域, 这位客人请回吧。”
说着他看了一眼托盘上的沙漏:“我还要去取新烫好的毛巾, 恕不奉陪了。”
说完他便步履匆匆地走了。
郭骏在他走后又去推那扇已经不再发光的门,被许蔚一把拉住。
“等等。”许蔚压低声音,“看他穿着浴袍急匆匆地走,一会儿说不定还要回来。”
跟着许蔚混了三天, 郭骏对她的行事作风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大概能够料想到她想做什么。
果不其然,几分钟后,大门再度泛起白光。
两人身后,少年捧着一只装满热毛巾的竹篮,又一次出现。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他一愣。
许蔚笑眯眯看着他,没说话。
少年莫名其妙地望着许蔚,
从两人中间穿过,在门前站定,刚要推门,忽然眼前一黑。
下一秒,他的身体软趴趴地朝地面滑落,像一根柔韧的面条被许蔚一把捞住,挟着速度飞快地蹿进一旁无人的小间里。
不过片刻功夫,小间里出来的浴袍少年已然换了副模样。
叮嘱郭骏看着点那人之后,许蔚捧起竹篮,伸手推开了走廊尽头泛着白光的大门。
蒸腾的水雾再度弥漫了整片走廊。
郭骏紧张地望着许蔚走进那扇门,心中惴惴不安。
距离婚宴开始,还有最后1小时。
……
踏进门内的一刹那,刺眼的白光在眼前炸开,仿佛瞬间从黑夜踏入白昼,许蔚的眼皮微微刺痛,有一瞬间的失明。
房间里就像一座巨大的蒸笼,温度奇高,说是桑拿房也不为过,她只呆了几秒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不过还好,勉强还能呼吸得上来,起码不至于影响活动。
她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身体适应屋内那有些过分的明亮。
“嵩月,干什么呢?”一道清朗的声音从她斜侧方响起。
许蔚不敢抬头,只微微掀起眼皮,瞥见一个和她穿着一样衣服的人影朝她走来。
“快进去吧,平大人已经等很久了。”他催促着她。
眼睛终于适应了屋内的光线,许蔚暗自地打量着周围环境。
这是一条不长的走道,两边排排站立着穿着浴袍的少年,每人手中都捧着一些东西,走道尽头又是一扇门,水雾就是从那里面涌出来的。
道路两旁的浴袍少年一共十二个,算上那个和她说话的,没有一个和封泽有丝毫的相似。
许蔚压下心中泛起的些许焦躁,跟在浴袍少年队伍的最后,脚步平稳地朝室内走去。
门洞的对面,是一片巨大的汤池。
两座高约2米的石狮趴伏在汤池两侧,口中喷吐出的热水在汤池边缘溅起层层水花,汤池正中,一个上身光裸的背影在濛濛水雾中隐现。
那人的头发极长,在水中散成一片乌亮的扇形,像上好的丝缎,带着流转的光泽。
听见身后传来的响动,背影的主人
起身,一步一步向汤池边缘行来。
看清这人面孔的一瞬间,许蔚一直半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找到了。
这张脸和封泽一模一样,除了衣着发型有了些许改变,赫然就是封泽本人无误。
比起甘甜来要好认得多,绝对不会出错。
不过……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他这么久没有出来找他们,许蔚不太确定他的神智还是不是清醒。
如果他已经融入阵法,要怎么把他弄出去呢?
许蔚不禁有些头疼。
好在封泽的眼神从列队的少年身前一一掠过,在许蔚身上有着片刻停留。
许蔚松了一口气。
看样子还记得她。
那他大约就是有其他的理由不好行动,许蔚垂头,不动声色地混迹在队中。
果然。
“嵩月,过来。”
他低声道。
许蔚将头垂得更低,跟在封泽身后穿过层层水雾,直到走进一个小间。
“阵中人口中的圣女就是水女。”将房门关上,封泽直切主题,“一小时候,婚宴开始,水女会出现。”
他可以正常说话,看样子是有摆脱阵法控制的方法。
这倒也不令人意外,他身上层出不穷的奇怪道具本来就多。
但许蔚却没有第一时间接话。
她半挑着眉,眼神从他上半身掠过。
他从池子里上来,只围了一条浴巾,上面依旧什么都没穿。
紧实饱满的肌肉上犹带水渍,宽肩窄腰,手臂线条流畅漂亮。
“啧。”许蔚由衷地发出一声赞叹之声,一不小心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封泽低低咳了一声,侧过脸去。
许蔚笑眯眯地双手抱臂注视着他,直到他的眼神越来越不自然。
几秒钟后,封泽放弃挣扎,自暴自弃地继续:“我去了四楼,没有找到水女,据说只有在婚宴举行的时候她才会正式出现。”
这家伙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倒是摸出了不少门道。
许蔚终于正了神色:“你是他的新郎?”
封泽略显无奈地点了点头:“我现在的身份是水女的未婚夫平唐,除了三楼四
楼和这间房以外哪儿都不能去。”
阵法内部还有阵法,对封泽这具身体做了诸多限制。
这样一来,旅客们唯一能够接触到水女的机会就是婚宴了。
“问题不大。”许蔚在心中默默思量,“我们本来就是打算潜进婚宴去的。你上过四楼?”
封泽点头:“四楼结构简单,穿过游廊就是水女的婚房,那外面摆了许多木偶,需要小心。”
旁的没有多说,他并不是很愿意详述自己一个人上了四楼后的心路历程。
总之那绝对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回忆。
这样一来,水女之后可能出现的地点就被限制在了三楼的婚宴现场和四楼婚房。
许蔚点头:“那先这样,婚宴开始后我们都会混进三楼,你自己小心。”
说是让封泽小心,实际上他却并没有什么可小心的。
他再怎么说也是水女的新郎,只要按部就班地听那些npc的话,水女不会拿他怎么样。
倒是其他旅客,心怀鬼胎的同时还要偷偷摸摸做事,危险比封泽大得多。
和封泽简单沟通完信息,许蔚捧着毛巾篮,离开了平大人的休息室。
郭骏在外面已经等得心焦不已。
终于看见许蔚的身影,他急急迎了上来,想问问怎么样了又没法开口,急得龇牙咧嘴的。
直到许蔚冲他比了个ok的手势,他这才算是安下心来。
重回一楼马人的包厢时,甘甜和宋明已经等在了里面。
“找到封泽了,他是新郎。”略去中间的过程,许蔚直接公布了结果,“他暂时没法自由行动,婚宴开始后我们直接在三楼碰头。”
这是好事,可宋明听了却一点高兴样子都没有。
“怎么了?”许蔚不解。
宋明一脸愁苦相,沾着水在桌上一笔一画地写。
原来他和甘甜在一楼寻人无果,便顺道溜到酒肆外头去看了看。
这阵法范围有限,除了建筑物内部就只有大门前的一小片空地是切实存在的,其他地方都是虚无缥缈的雾,宋明和甘甜站在门前四处张望,发现整栋建筑和祠堂里那抬花轿一模一样。
四层的楼,四层的花轿。
现实中,花轿内的村民木偶是30年前被水女以巫术折磨致死的那批人,但花轿本身和轿内的水女木偶却另有来由。
“水女被困入阵中以后,我师父为了加固阵法,特意去了一趟湘西,拜访了一位精通巫术一道的高人。”宋明飞快地写道,“那之后才有了花轿。”
众人一头雾水。
“你的意思是说,阵法先有,而花轿后有,你师傅不可能未卜先知,把阵法里的建筑弄得和花轿一样?”许蔚总结道。
宋明使劲点着头,继续写:“这屋内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虚中带实实中带……”
甘甜愤怒地一拍桌子,在一旁歪歪扭扭写下三个大字:“说人话!”
宋明一抖,周身刚酝酿起来的高人气息倏地烟消云散。
总而言之,他就是怀疑,大家如今所处的并非真正的灯笼阵,而是灯笼阵被水女炼化以后二次生成的阵中阵。
郭骏皱眉写道:“灯笼阵的原型是梦阵,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这就相当于梦中梦,我们要想出阵,首先要找到真正的第一层梦,也就是原始的灯笼阵。”
要找第一层梦,同样也需要先找到水女。
事情越来越复杂。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一声脆亮悠长的铜锣声自屋外传来,之后是绵延拖沓的长呼:“吉时已到,迎客——”
婚宴,开始了。
……
按照早前商议好的章程,由郭骏一左一右带了甘甜和宋明先行上楼。
封泽到了时候自然会出现在三楼,无需担忧,许蔚一人轻装上阵,很快找到了混进三楼的办法。
非常轻易。
三楼婚宴开始,窗外烟花炸响火龙翻滚,锣鼓喧天热闹非凡,无数宾客涌入楼上,流水般的席面也一道一道被人端上楼去。
许蔚换回一开始小梨的衣裳,在后厨找到了小芋。
“你上哪儿去啦?”小芋见到她,一把抓住她的手,旋即被她一头刺猬样蓬乱的头发吓了一跳,“你上哪儿搞成这个样子?!”
许蔚含糊其辞:“帮兰姨妈办了点事。”
小
芋听她提起兰姨妈,不再多问,看了看墙上挂的单子,往许蔚身上挂了个腰包,又往她手中塞了个托盘。
托盘里是一盅高汤,小芋低声嘱咐:“一会儿你就跟着我,上三楼送餐,送完以后随意找个席位服侍,顺便观礼。”
许蔚顺从地应下,不费吹灰之力便上了三楼。
三楼宾客已经尽数入座,许蔚跟着侍女上菜的队伍上到三楼,被眼前的场景弄得深深皱起了眉头。
三楼整层是一间打通的敞厅,和楼下灯火通明的敞亮气氛不同,三楼虽然已经开了筵,但却并未点灯,整层楼里能用来照明的就只有一桌桌客人身前的蜡烛和香。
说白了,和巫村人村祭时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宛如一个模子拓出来的。
不像是婚宴。
倒像是水女对村民的嘲讽。
许蔚指尖微动,心中对宋明的判断已经信了九分。
随着队伍将手中的汤盅放下,许蔚仰起脖子四下张望,终于瞥见了郭骏几人的位置,不顾小芋的低呼,径直朝那边走去。
小芋不知道她放着近的地方不待非要跑去远地方干嘛,但见她没什么其他出格的举动,便也不再多管。
许蔚在郭骏身后站定,无声地等待着婚礼开始。
和村祭时一样,三楼宾客们眼前也是一张精致的戏台,如今戏台上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接下来的全部流程都和村祭时没什么不同,似乎唯一的区别便是多了一道吃席的步骤。
随着乐声渐起,舞台上的血红色帷幔被拉开,几个身穿华服的木偶人登上了戏台。
那木偶人约有小臂高,头部和四肢都有细丝牵着,细丝高悬,从戏台顶部垂下,精巧地控制着木偶人的一举一动。
戏台前面被檐子挡住,旅客们看不见背后操纵木偶的人是谁。
“看这戏台的高度。”许蔚压低声音道,“操作木偶的人很有可能在四楼。”
郭骏轻轻点头。
这偶戏似乎是婚宴主人送给宾客们的下酒菜,偶人才刚登场,司仪便高唱了一声,“起筷——”。
接着席间宾客们就像是早早训练
好了,举起手中长筷,齐声吟道:“恭贺主人新婚燕尔,永结同心!”
他们在这一瞬间与舞台上的木偶没有丝毫区别,动作一样僵硬,神情一样呆滞,唯一少的就是胳膊上那几根线。
接着他们便动作整齐地开始动筷,吃相也十分一致,好像在踏入三层的一瞬间就失去了自我意识似的。
郭骏愁眉苦脸地随着那些奇形怪状的宾客一起看向眼前的菜,左看右看,实在不知哪一个能下口。
他右边的桌面上贴着今天婚宴的餐单:
人肉水饺
红烧眼球羹
清炒心肺
葱烧耳廓
……
周围左右的人都在吃,郭骏和他们格格不入,无助地抬头看了一眼许蔚。
许蔚默不作声地把头扭到一边。
对不住了兄弟,这个我真帮不了你。
水女没有出现,封泽也没有出现,许蔚略有些烦躁地看着舞台。
上面似乎是在演一出木偶成亲的戏,一个男偶和一个女偶在台上你来我往。
舞台背后,一道幽幽的声音一直在唱,不知唱的哪里的方言,总之咿咿呀呀,许蔚一句也没听懂。
调子也十分耳生。
这让人昏昏欲睡的戏词一直唱了许久,久到连眼前桌上的香都燃完了两轮,这才终于停下。
吃饭的宾客们也随之停下了动作。
郭骏实在没敢碰那些菜,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突兀,他一直在不停舞着空筷,如今吃了一嘴空气终于可以解放,飞也似的把筷子撂下了。
司仪在台前又唱:“恭请新郎新娘——”
下一刻,从四楼通往三楼的阶梯两旁忽然燃起了一排白蜡烛,封泽换了一身大红的喜炮,长发散在身后,背后跟了长长一溜人,说不上是被恭送还是被羁押,一步一步踏上了戏台。
许蔚紧紧盯着他。
他微垂着头,眼神却不停在台下搜寻,与许蔚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是封泽的声音。
他人在舞台上,嘴唇也没见动,但那声音确确实实是在许蔚耳旁响起的。
“水女在四楼,快去。”
封泽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