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盒饭小说 > 历史军事 > 东汉末年秘闻录 > 第30章 亭亭如盖

第30章 亭亭如盖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光和四年末,幽州,涿郡,涿县。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还要冷,一名挑着扁担的行商货郎停下来裹了裹草鞋,好让它别那么漏风了,说是裹裹,也不过是顺了街坊草垛上几把稻草,胡乱的填了填缝,又摘了摘毛边儿,顺便让它看起来端庄一些,虽然它并不是严肃的物件儿。

    赶了两个时辰的路了,货郎看了看天色。目光又回到扁担上面,眼睛里有些希冀。算上算肩上挑的再加上家里备着的,如果能顺利买卖出去,这个年关不仅可以为老母亲改善伙食、做一套新衣穿,还能备些薄礼去走动走动常年救济自己家的叔叔,至于自己货郎张开双臂左右端详了下自己这身行头,算了吧,还能看。他想到前些年孟浪的日子娘亲给他省出的一套华服还在箱子底压着呢,不着急。

    他跳了跳脚,一阵凛冽的西风毫不留情吹散了他额前的龙须发,也吹的他双眼发干、鼻头发酸,可太冷了。忽然他灵机一动,从货物中扯出一张草席和两根麻绳,一番摆弄过后,在扁担上做了个简易屏风。他窝在里面试了试,很好!他满意的点点头,为了不至于遮挡太多视野,又伸手在中间的位置往下别了别,随后双手搭上扁担,马步一扎,腰腹发力,几百斤重的货物应声而起。

    伴随着颤颤巍巍的颠簸节奏,一面行走的屏风慢慢挪向集市。

    待到正午时分,这货郎站在涿县街头,左手掂着钱袋的分量,右手随手抄着一个空荡荡的扁担,货早都卖完啦!

    他猿臂狭长,双指灵活,扎起草活儿来分外顺手,又舍得用料,加上他力气也大,环、节都拧的扎实,出的物件不仅经久耐用,而且整洁舒适。

    所以整个涿县的平民百姓几乎都认他的手艺。

    他左边看看酒肆,里面有人在高谈阔论,好想参加啊;右边看看肉铺,贩肉的小厮正在跟一根大骨较劲,顺便敛了些肉渣藏到腰间暗囊里,今天挣得不少,可以给母亲切点肉糜吃;再往前看,是整个县城最大的纸醉金迷,里面依旧鸟语莺声蒲柳微摆,西风再度袭来,扑到脸上时已然是一股香风,他犟了犟鼻子,带着眼中暗藏的一丝意动狠狠的啐了口唾沫,呸,白日宣淫,不要脸!

    “罢了罢了,某在雒阳已过够了纸醉金迷。眼下奉养老母才是正经事,万不可贪玩误事。”虽然这样想着,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这样,“目光短浅之徒只得高谈阔论,胸无大志之人才会白日宣淫,老板,给我切半斤肉,我要回家孝敬老娘。”

    那小厮笑嘻嘻的,“客官好见地,不过真不凑巧。李老太爷明日寿宴,我家今天的肉都给定去了,并不富裕。现在铺中无肉售卖,还请见谅则个。”

    正是气血方刚少年郎,好容易压下酒肉之瘾,无视床笫之欢,如今想割点肉孝敬老娘都不得心了,这货郎免不得生出一口无名火气,一拍案板为难小厮,“你家猪肉又没给他家过称,你匀我半斤又有何妨,况且你又多赚我一个人情,岂不美哉?”

    贩肉小厮的世界非常简单,并不需要懂得江湖恩怨、人情世故,只要知道做好老爷的吩咐即可。今天老爷叫他剔骨分肉送往李家,他就只做这事儿。

    但他也不是泥捏的,耳中听出这货郎言语中的半分怒气,顺手将那大骨摔在案板,一拍剔骨刀,单手掐腰冷声说道,“客官当真是无理取闹,我已向您说明缘由,您又何必追逼我等下人?若家家都如你这般过来匀肉,岂不是让我家老爷失信于李家?”

    本来这货郎还想继续为难,听到这小厮说话有理有据、条理清晰,自己回味过后顿觉所行不妥,一时间无名火消去了大半。

    他点了点头,正身向小厮作揖道,“小哥息怒,是在下有些急了。不过家中母亲年老,近日来风起降温。某是想每日做些肉粥供奉老人,以抗严寒。”

    小厮见这人郑重道歉,也不再口出恶言,只见他眼珠一转,冲货郎轻轻摆摆手。货郎附耳过去,只听那小厮轻声说,“李家只要精肉,不要肥肉、大骨,这些能剩下。”

    货郎微微一动,心说能买些肥肉也不错啊,烤些油脂出来也能用许多时日,正要出口接话又被那小厮按住了。

    “唉你先别动,听我接着说。但我家老爷喜食肥肉,所以肥肉也不卖,更分不了你。但这大骨可就便宜了,平日里若不能把大骨趁新鲜卖出去,某便能捡个便宜。”

    货郎再一想,敲骨熬汤,取髓做粥也不错,天寒地冻几根棒子骨还是存的下的,微微点了点头,“既如此,小哥卖我几根大骨如何?”

    小厮翻了个白眼,自顾自的继续说,“今日杀猪两口,得大骨十数根,按某往常经验,会剩的多些,某也用不下。小弟我虽为一介粗人,也是佩服老哥儿的一番孝心。不如这样,等收市的时候你再过来,我暗中将棒骨匀你一些,不要钱。”

    货郎听罢重重点头又微微摇头,对那小厮说道,“兄台若存心留骨不卖,岂不被你家老爷训斥,此事不可,我应以市价购骨,不能教你为难。”

    小厮一听这个,双目之中精光一闪而过,旋即冲货郎挑了个大拇指,“都说你家草活儿好,没想到人活儿也不差。我先去剔肉,你晚些过来。”随后又压低了声音,“某为你多留几铢肉。”

    货郎大手一挥,“不可!”说着从怀里掏出五钱放在案板上,“此乃定金,稍后我过来取大骨三根。万不可多留附肉,授人以柄。”

    言毕对小厮拱手礼毕便扭头往百货街去了。

    这小厮见他走远,抓起木棍儿捅了下棚顶,草帘应力而下,上书暂休二字。脚步轻盈地转入内堂,轻轻唤了声老爷。

    “进来!”声音不大,却暗含霹雳之威。

    小厮挑帘进去,拱手侍立,暂不做声。

    这内堂十分宽敞,四面墙上挂满了山水画作,正中央是张一丈二尺宽,两丈三尺长的巨大胡桌,其上摆着一幅尚未完成的山水画作。

    四边摆放着一些内堂应需之物,桌椅板凳、花草绿植,看上去规矩有秩,多一个臃肿,少一个空荡。

    有一人身着黑锦华服,正手持画笔认真创作,一勾一描尽显田园画风。屏神俯身之际,这人一副大好身材一览无余,身宽腿长,细腰乍背,气血充盈,三阳魁首穴位激凸,四肢强健有力,肌肉鼓荡如同盘虬,额前三缕龙须碎发勾着窗外的大好日光。

    那小厮揣着手,远远的看着他细细的画完一片树林后直起身来,便咧着嘴拱手向前。

    此人以面巾遮住半边脸庞,虽只露出一半,也藏不住那满面的英姿。就看这露出的半边,那是剑眉星目,虎目含雷,琼鼻高挺,天庭饱满,端的一副好模样!绝了!

    这人将画笔随手往画布上一扔,翻转摔抖之间,砰砰点点落墨其上,好一个随性而为的轻松写意!

    “老爷,适才有一货郎在咱家肉铺口出惊人之语,我便与他计较了一番,见其容貌不俗又行端正之事,特来向您禀报。”

    “哦?咱家肉铺这许多年来,都没人能入你这小子的法眼。这好像是你当值这么久以来报过来的第一人吧?”

    那小厮羞赧一笑,“老爷。”

    这人正端起茶盏喝水,听这小厮还这么叫,发出了一声不满的鼻音出来,“嗯?”

    “老爷别嗯了,再嗯几下我也不能再随便叫你飞哥了。这事儿得随时注意,若是在外人面前叫漏了嘴,你又要落个不知礼仪的话柄。”

    这飞哥扭头轻轻啐了一口,轻轻吸了口热水,“说!”,忽然鼻翼煽动,轻轻嗅了嗅,伸手打断了正要说话的小厮,又用力一闻,脸上多出了三分怒气,七分无奈,“你又特么在身上藏肉了?明着拿不行吗?”

    “这特么是两回事,感觉!感觉懂吗?这样拿的吃着才香呢!”这小厮大眼一翻,面露不屑。

    飞哥面色不善,额头青筋隐隐鼓荡。

    大眼白瞟到飞哥隐隐有发怒迹象,小厮赶在他骂人之前上前几步,低眉顺眼绘声绘色地将与货郎所说所答一一告知飞哥,飞哥听得认真,连连点头。

    言毕,飞哥放下茶盏,咂了下嘴,“给他一斤肉,就说给李家送够了。”

    小厮疑惑歪头。

    飞哥瞪了他一眼,“该收钱收钱。”

    小厮还不走,“不见见这人?”

    飞哥摆手,“不见不见。我要寻的人,孝敬尊长只是最低要求,其他条件不仅要似这货郎一样行事端正,光明磊落,还要懂得江湖豪情,人情世故,也得会些武艺,自保救人。”说罢他叹了口气,“不过你的眼光确实比那几个混蛋强多了,最起码这个人满足了我一半要求。”

    小厮翻了个大白眼,“飞哥,有一半算一半儿。不见的话连一半儿都没有。”

    “滚滚滚。”飞哥作势要打,小厮屁滚尿流。

    刚掀开帘子,那小厮好像记起点什么来,扭头说,“这货郎每逢集市都来卖货,虽然我也没做过草活儿的买卖,不知道如何计算分量。但是我看他的扁担每次都压的很实。”

    飞哥双眼一亮,连忙追问,“每次都担些什么?”

    小厮双手把着帘子,只露一个脑袋对着飞哥,剩半截身子在外面,认真想了想说,“他每次能售卖草鞋不下两百双,草席几十张,还有些许定制的玩意儿。嗯,我也买过他的草鞋,挺耐穿的。”

    “放屁,打跟了我以后可曾让你穿过草鞋?”飞哥骂了一句,突然有点兴趣了,“待会儿他来的时候,你搞点动静出来,我在窗边看看此人。”

    小厮满意一笑,扭头走了。门帘无风自垂,轻轻合上了一个洋洋洒洒的大字——张。

    飞哥啊飞哥,你这要求可不是打算给自己找个靠谱跟班的样子,明摆着你是想找个可以依靠的大哥。而且,你好像并不知道他们都知道,只是他们不愿意,也不说。

    这班人马,可都是好弟弟啊。

    他们只是单纯的认定一件事,大哥不能认大哥,只有小弟才能认。你已经是大哥了,有他们捧着,就永远是大哥。正是察觉出自己家大哥竟然要再认个大哥,所以他们才胡乱搪塞你呢。

    嘿,只有我知道这是弟弟想要哥哥了。哈哈,只有我愿意呦。

    小厮直了直腰,一边收帘子一边想。忽然一道笑容突然攀上嘴角。他低声轻笑道,“嘁,小鬼头。他们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毕竟,你今年才十六岁啊,比我还小两岁呢。”

    ——

    日头刚到申时,货郎提着些许日杂用品返回了肉铺,依旧皱着鼻子嗅了嗅乘风而来的酒气与香气。

    小厮远远见到他,挥手示意的动作有些夸张,以致身前几把剔刀被带到地上,一阵丁零当啷,没多久后面窗棂上悄然露出一只眼来。

    飞哥远远观瞧这人,两眼光芒内敛,眉目之间多了几分意动,暗道一声此人好相貌!

    此人虽然衣衫多有破损补丁,却掩盖不住眉宇间堂堂正正的英气,五官端正无比,面如冠玉、唇若涂脂端的一副雍容富贵;细细再看,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双目有神、两耳及肩,好一个宽和潇洒的风貌;算其身高,当有七尺有余,再看体态,四肢有力,一双猿臂长及双膝,好一个练武璞玉。

    货郎听到有一斤肉能匀出来,非常开心。虽然之前是只打算买半斤肉,后来一想不知道何时才能又到城里来,眼下天寒地冻,多买些倒是也能存下。于是便开开心心付账取肉,从怀里掏出一根草绳把那三根大骨系上。

    提起扁担,将货物分挂两头拴好,又冲小厮道了个谢,扭头走了。

    小厮再见此人走远,轻轻踱到窗边,以手遮口,低声说,“如何?”

    一道略带惊喜的声音轻飘飘飞过来,“不错!”

    ——

    货郎脚力很强,早上两个时辰的路,傍晚一个时辰便到了。

    还没踏进村子,街边乡邻便连连跟货郎寒暄搭讪,是一幅合着炊烟的静谧安宁。

    货郎刚刚放下一个窜他身上的小顽童,悄悄掐了二两肉塞到他怀里,顺手捏了捏那张小圆脸,叫他不要声张,赶紧拿回家去,这小顽童欢喜点头,也不答谢,一溜烟跑没影了。

    货郎妄图手搓狗头的手僵在半空,无奈尬笑,直起腰身的时候望了眼家门口大树那光秃秃的树冠,脚步更加轻快了。

    随着一道嘶哑的吱呀声,货郎踏入自家院门。他看着有些粗粝的户枢微微皱眉,想着不行就费几滴菜油给他润润,这事儿也忒难听了吧。

    没等他跟大门儿较近,一道苍老但温润的声音飘出窗棂,“可是我儿玄德回来了?”

    货郎应了一声,随即三步并做两步窜到门前,轻轻只打开正好够他一人进出的缝儿钻了进去。在门口放下商品之后,郑重对着床榻上躺卧的身影躬行大礼。

    “母亲,是备回来了。”

    “今日隔壁李氏来了,给我送了些蔬菜,放在窗下木盆里。你要记得李氏多年的照顾。”

    “母亲,备记下了。”

    “吾儿快起。今天想吃什么?我去煮饭。”

    刘备哪敢让母亲下床忙碌,急急往前两步对母亲劝道,“母亲,您顽疾未愈,先不要下床。我来伺候饮食即可。”

    老妇轻哼一声,“君子远庖厨!你在卢师那里到底学了什么?”

    一提这个,刘备瞬间蔫了。求学时候这家伙净往雒阳跑了,天天要么跟着富家子弟飞鹰走马,要么备酒设宴结交江湖游侠。比之族弟刘德然、发小公孙瓒的勤奋学劲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想到这里,刘备心中对老母愧疚之心愈发浓郁。后来才知道,那几年他糟蹋的钱财有一多半是老娘日日从口粮里省下来的。再想认真读书时,同届的都已毕业,也不好再向叔父开口讨要学资。在外面又蹉跎些时日后,就回来奉养母亲了。

    回家时说的好听,可老母亲太了解刘备了。当日一看到他那低眉顺眼的样子便知道这厮在外面到底什么作态。虽然不曾打骂,却在言语之中时刻教育,刘备也算是浪子回头,一概听着,有错便改,老妇之心日渐宽慰,暗道大器晚成也算不负亡夫重托了。

    刘备知道拗不过母亲,只是不顾母亲驱赶在一帮打着下手。说是做饭,只不过是煮了些黍米肉粥,老妇只取了一小碗,剩了几乎满满一锅。说是满满的一锅,其实也没多少,里面的内容没禁住几勺舀。

    刘备端着饭碗慢慢进食,余光里母亲愈发缓慢的动作让他心头一颤,双眼不自觉的望向供桌上父亲的牌位,顿觉愧对亡父,一时间情绪失控,眼泪大颗大颗滑落碗中。

    ——母亲,我必将不负期待,做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他正想着,老妇似有所感,缓缓停下进食,歪头看着刘备。

    “玄德,咱们家的身世,元起已经告诉你了吧?”

    刘备快速咽下口中食物,放下饭碗,端坐点头。

    “咱家虽为皇族旁枝末节,也不敢忘天下之事。这是你父教我告诉你的话,今日我说与你知道,你要牢牢记住。”

    有时候就是这样,没有应景的庄严肃穆,也没有端正的礼仪坐落,更没有刻意的情感氛围。刻骨铭心从不在乎场合,这句藏在刘母心中十六载的嘱托就这样看似随随便便的说了出来,甚至好似母子用膳期间的几句闲话。

    刘备听进去了,郑重点头。老妇见状重新拾起碗筷,继续进食。

    刘备再度怔怔望着父亲牌位,眼含热泪,心中澎湃。

    ——父亲,孩儿必将承志立业,再振光辉!

    屋外强风袭来,桑树冬枝沙沙作响,一股玄黄之气破窗而入,直去刘备灵台斜月。

    刘备恍然间听到耳边响起一道道稚嫩童声,阵阵作响,回音袅袅,振聋发聩!

    “我为天子,当乘此盖。”

    “我为天子,当乘此盖。”

    “我为天子,当乘此盖。”

    ——

    若干年后,伫立在半空中的刘备满脸悲痛地看着脚下的漫天飞灰和生灵涂炭,看着白帝城寝房中痛哭流涕的白衣骁将和青衫文士,看着自己艰难险苦的半生飘零。

    三朵桃花悄然穿过他的身体,随风而去。

    奇怪,怎么会有桃花?

    他的心,疼了。

    他想哭,真的想哭。

    这么多年,只有热泪懂他的浪漫与不甘。

    可他哭不出来,是啊,一具灵体,怎么会有眼泪。

    一道高大宽阔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他身后,一只大手悄然落在他的头顶,轻轻摩挲。

    他愣住了,莫大的血脉牵连忽然跳动。

    他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来了。

    他也不敢回头,他不知道如何面对那个人。

    然而一道温润厚重的苍劲男声却轻轻响起。

    “你做的很好,孩子。”

    “玄德,是个好名字。”

    “哭吧。”

    刘备抱着他,满面热泪,竭力嚎啕,像是受尽委屈的幼童扎在母亲的怀抱,像是漂泊半生的浮萍又落了跟脚,像是在外失意蹉跎的游子回到了故乡。

    那道声音在温润中添了些庄严肃穆。

    “因为有你,大汉结束的,很体面。”

    “吾心甚慰。”

    他哭的更大声了。

    他得到了最渴望的东西。

    认可。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