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经儒流殇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享誉天下的经儒蔡邕,时任朝堂议郎。平日里只好钻研儒学、书法,做些修书写字的活动,前几年独创飞白体,天下争相模仿。性情温和、博学多才,在朝堂之上不人云亦云,有所进言时也是言辞舒缓、引经据典,是少数能让刘宏听得进去的言官。
蔡邕得了天子旨意,详虑利弊之后提笔奏疏,言辞一改往日含蓄,直来直往激烈无比,称此异端是为妇寺干政所致,又说鸿都门学之徒品德不端,贪赃枉法,最后举荐当世名儒郭禧、桥玄、刘宠,请陛下亲近咨议朝政。
归根结底刘宏是要做个好皇帝的,得了奏章之后,便将自己关在屋内细心研读,一时间叹息不已。开始细细回想所作所为是否有无端之处,常侍近臣是否有逾矩不端之行,鸿都门学所遴选官员是否公正合理。又翻出蔡邕举荐之人往日奏疏细细品读,见此三人想皇家之所想,需黎民之所需,深入浅入且字字珠玑,更是感慨蔡邕忠心耿耿,从龙之心彰明较著。回神之时发现天色渐晚,感觉腹中饥饿,便呼来侍者先伺候自己餐饮歇息去了。
灵帝走后,曹节转入殿中,将蔡邕奏疏看了个干干净净。当天晚上,这些个中常侍尤其是程璜几乎都没睡好觉,只因蔡邕叔父卫尉蔡质与自家女婿将作大匠阳球交恶,前段时间新有过节,这厮担心蔡邕意图坑害自己,吓得一夜无眠。
次日曹节牵头,程璜跑腿,一一联络相干人等说与厉害。晚间时分众貉聚于密室,开始谋划那蝇营狗苟之事。
机会来的很快,这帮奸人很快打听到先前蔡邕与司徒刘郃不和的消息,便在这事儿上做起了文章。先是怂恿小人散播消息,说蔡邕与蔡质经常请刘郃办私事被拒,因此怀恨在心,想借着如今这机会铲除异己,令刘宏起了疑心;又说天下经儒之口皆在蔡邕笔上,天下时事人物只消蔡邕振臂一呼便可定论,旨在夸大蔡邕文人声望,令刘宏开始忌惮。
果不其然,刘宏密诏蔡邕质问流言虚实,本以为蔡邕会举证自清,却不料蔡邕刚烈无比,直言此乃阉人构陷,大骂不绝,一时间壮怀激烈好似文圣附体,好一个骨鲠清流!
可落在胸无二两墨的刘宏眼里根本就没啥感觉,引不起他半点文人才气的共鸣,反而认定蔡邕是恼羞成怒。
本就对惩治宦官摇摆不定的刘宏大手一挥,将这叔侄二人下到雒阳狱中,心说这朝廷是一个好人都没有,不仅都跟我的对着干,还百般心思要去我左右常侍。行,你们想干的,我偏不干。
回过神来再看蔡邕奏疏,感觉犹如蚊蝇侵扰,恶心无比。宣左右商议,拟判弃市。
幸运的是当天当值的常侍是吕强,这人虽与张让等人同为中常侍,却始终心怀家国,曾向灵帝进言求其斥奸佞,任忠良,薄赋敛,厚农桑,开言路,刘宏甚慰。也正因如此,吕强在宦官这个圈子里有些格格不入,屡屡被其余人等排挤,被视为宦官异端。
蔡邕才名吕强素有耳闻,平常也是仰慕许久,奈何因宦官之身始终不能与其结交。眼下蔡邕落难,吕强有意搭救,听得刘宏发问,一甩拂尘,款款开口,“请主人稍安,眼下罪臣皆已入狱,惩戒不急,不如主人再看过那罪臣密奏之事,再做定夺不迟。”
刘宏听得吕强的提醒,恍然似有悟,又重新拿过蔡邕奏章,秉去内心成见,再度细细阅读。
吕强继续在旁发声,“听说蔡邕这人家中藏书万卷任人借阅。”
刘宏耳垂微动,略有所思。
吕强继续趁热打铁,“奴婢自幼进宫,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对蔡邕这人,奴家倒是斗胆担保一二。”
刘宏抬头,颔首示意。
吕强见主子并未不悦,继续说道,“蔡邕乃一经儒,文人嘛,想必是不会做官的。清流之士若被污蔑,言辞激烈些也是正常的。”
吕强察言观色,继续开解,直下猛药,“若蔡邕有心为私,借势成事。怕早就不是议郎这般浅薄的位置了。”
瞥见刘宏面露懊悔,吕强继续说道,“然而君无戏言,蔡邕无法自证清白,又不能不罚。依奴婢愚见,蔡邕这厮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倒不如将其流放,好叫他专攻学问,莫要在朝堂上与人争锋了罢。”
刘宏轻轻点头,收起奏疏轻轻在掌中掂了掂,“吕强,朕知你素来清廉公正。若你有心求情作保,那朕便饶了他吧。这事儿你去办。”
吕强跪谢退走,连夜急急宣了旨意,次日目送蔡邕一家出城时才堪堪出了一口气。他站在落日的城楼上,扭头痴痴望着身后那片静谧的中枢,轻轻叹息。
雒阳城外那残破马车上,正将草席裹在爱女身上的蔡邕似有所感,同样回头望向这座喧闹又静谧的巨城。阴阳相交间,仿佛看到一只慵懒的噬人巨兽。
蔡邕打了个寒颤,又想起吕强的低声叮嘱,“先生此去路途遥远,怕是不得太平。应当细细注意沿途地势、生活饮食,以防不测。”
他自嘲一笑,对爱女轻声说,“我因宦官入狱,却又莫名得救,想必是那宦官在陛下面前斡旋,还当真是世事无常啊。”
一双晶晶亮大眼透过草席望着蔡邕,空灵之声似天边而来,“清流名士亦有蛀虫,寻常百姓常闻高义,父亲,这是您教我的。”
蔡邕微微发怔,轻轻将女儿搂在怀中以图取暖,“琰儿,你若为男身,功名岂不唾手可得。”
蔡琰翻了个白眼,继续开解,“这天下混沌已久,改天换日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以父亲秉性,还是在乡下做学问才好,免得连带着小女提心吊胆。”
蔡邕尴尬发笑,手搓狗头,气的蔡琰怒挥粉拳,张牙舞爪。
二人打闹间倒是为这落魄之行平添了几分温馨。
这奔往流放的马车,好似载着整个王朝的经儒才气远走他乡。夕阳渐落,寸寸金芒同样随着这辆破旧马车慢慢隐入天际,幽暗逐渐蚕食天地。
落日余晖,又见帝国余辉。
雒阳后宫之中,老神在在揣手回来的吕强看着对自己怒目相向的程璜轻轻一笑,开始装疯卖傻,曹节在一旁也是阴恻恻笑着,开口质问,“你我同为中常侍,理应左右一心,此行何故?”
吕强见曹节把话挑明,暗忖还未到与这帮人撕破脸的时机,便同样换了狡诈神色,咬牙阴涔道,“此人意图以我等性命堵天下之口,着实可恨。若单单被判为弃市难解我心头之恨!”
曹节眉毛一挑,低声问道,“你是想?”
吕强咧嘴一笑,“我欲重金求杀手死士,不仅要取其性命,曝尸荒野喂于野兽;还要污其妻女,卖入乐坊供万人骑乐;更要焚其祖宅,烧其藏书,断他蔡家文气。”
嘶!两道倒吸冷气声齐齐传来,程璜与曹节像是与吕强初次相识般盯着他,满脸错愕。他俩万没想到这个屡被排挤的小透明吕强在受到性命威胁时竟然如此狠辣。
“你们不觉得,先有希望再绝望,更令人享受吗?”吕强添油加醋,脸上残忍神色愈发明显,“奈何我囊中羞涩,正要向众位同僚借取一二,以解吾恨。”
程璜一拍大腿,“好小子,我早就告诉过你,我辈一生短暂,应当早收养子,横敛财富,你这木头只是不听。现在知道了吧!钱到用时方恨少。”
吕强坦然接口,“此事还请程常侍多加指点。”
曹节比程璜多了个心眼,“既如此,此事不能叫吕贤弟一人出头。后面的事还是我们来办吧!”
程璜点头,“是也是也。”
吕强拱手,眉头一挑,“那在下就静候佳音了。”
说罢三人阴险一笑,愉快散场。
吕强看着窗外星光,暗自祈祷,“万望先生此行顺,利。”
这边有人欲行加害之事,那边就有人扫榻相迎。
并州刺史听闻朝廷遣蔡邕一家流放朔方郡,惊的无以复加,于是在晚宴期间稍以财帛贿赂天使,探知了此事来龙去脉。早就混迹朝堂的并州刺史稍加思量便得知了其中关键,后半夜秘密唤来麾下军营死士,嘱咐选军中好手去寻蔡邕一家,暗中护送。
这刺史身材高大、体型壮硕,满脸横肉、不怒自威。打发属下走后,他侧卧在床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心烦意乱之下他翻身下床踱到窗边,轻轻一拳下去窗棂四散,一干下人早就见怪不怪,窸窸窣窣间将遍地木屑收拾的干干净净。
这人抬头望月,心潮澎湃,“想我董仲颖崇武一生,还未曾寻过高洁志士。如今蔡邕到来,这泼天的经儒气运恰好补了我家文气之短,真是天助我也!”
念及此处,董卓右手一摆抽出墙上悬挂之剑,清冽剑鸣在深夜中格外悦耳。“朝纲不振!官宦弄权!世家欺主!百姓艰苦!我欲成大事,眼下终得曙光!”
“一州太小!”
“这天下!何时才有我一席之地!”
——
这边朝堂风云诡谲不谈,远在陈国的廖淑在华佗的调养之下终于再度几近痊愈,这日廖义紧张守在门外,等待诊治结果。
华佗自那日起便将诊治廖淑视为与上天之角力,真真是用尽平生之所学,更不吝耗费丹田之灵气。每日里对廖淑悉心照顾,不仅亲自熬煮汤药,更辅以灵气祛除病灶。
廖义一度担心付不起诊金,曾正色与华佗说过,换来两个大白眼。
如今是最后一日,最后一次。那黑气创口虽然只剩一丝,治疗时需要以灵气猛击,可那创口却连接着廖淑心脉本源,稍加拨弄便剧痛不已,翻滚扭动,四肢抽搐,导致华佗难以接续灵气,无法治疗。
为解决病痛问题,华佗翻遍古籍之后辅以行医经验,竟调出一个秘方。饮下此方稍等一炷香后,会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全无痛觉,好比麻痹功效,却不影响病人说话动作。华佗曾拿廖义试验,确认安全之后便在今日用在了廖淑身上。
少顷,廖义听到屋内有重物坠地,伴有廖淑焦急呼喊之声,又是一记大脚将房门踹飞。过路小厮捂脸无奈,这都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廖义飞身而入,见得华佗昏迷倒地,廖淑在旁焦急呼唤。他定了定神,上前扶起华佗,捏指搭脉,确定这医士是脱力昏迷,便将他横抱起来,去别屋安置去了。
经此诊治,廖淑感觉全身轻盈无比,挥臂舒展间久违的如臂所指又回到身上,一时间开心不已、蹦跳庆祝。突然想起了昏厥的华佗,廖淑吐了吐舌头,急急出了房间,去寻廖义去了。
——
光和四年,廖家村,家宴。
“所以淑儿是受了两次诊治才痊愈的?”看着鼻青脸肿的廖义,大马金刀的坐在近前的廖忠疑惑发问。
“是的。我也曾疑惑为何左仙师未曾根治,不过后来听华神医所言,淑儿那病灶来历并不简单。”
廖礼在一旁摸着脑袋若有所思,廖信敲了敲纸扇再度问道,“你们还记不记得淑儿和南山当年的事?”
廖义一脸阴沉,“大哥,我这些年走南闯北,也见了不少仙道之事。我们廖家怕不是被卷入一些大事之中了。”
廖信一打纸扇,细细分析,“可我们一家均是乡野巴人,也无有什么跟脚被他人所图。”
廖礼出言接话,“依我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刚才我们兄弟嬉闹之际,我发现二哥现在身强体壮,力大无比,虽然比不上我,但也算咱家多了个战力。管别人有什么图谋,胆敢入侵咱廖家村,自然有我的拳头伺候。”
廖义瞥了眼三弟,轻轻活动了下刚才被他捏的发紫的手腕,出言回道,“我先前自左慈仙师处寻得仙丹,幸得晋升正黄武夫境界。刚刚却被三弟轻松拿捏,想必三弟境界远在我之上了。不过近些年来感觉灵气愈发不堪驾驭,三弟可有同感?”
廖礼满脸问号,摊手撇嘴,毫无共情。倒是廖忠面沉似水,缓声出言,“你现在试试感悟灵气。”
廖义面露惊骇,“竟无半点迟滞?”
廖信在旁满脸不解,“列位兄长,可是有事瞒着小弟?”
廖忠瞥了眼老四,微微摇头,没有搭话,二爷盯着大哥若有所思。
看来我廖家村,并不简单。
沉吟许久之后,廖忠肃然起身,叫老三给老二解了捆绑,正色说道,“南山、淑儿之事,怕是与这天地有关。”
“咱们廖家有些许秘闻,恕大哥不能向汝等透露。如今形势莫测,已然涉及我廖家族人,我们四人作为族中庭柱,应当早做打算!诸位兄弟听令!”
“大哥!”三人齐齐应声。
“从今日起,廖信多与外界关联,要借着你青州职务与官场好友多多探取消息,上至朝堂政治、下至乡野秘闻,连带仙侠传说、鬼神之事。家中财帛你可动用大半。”
“是,大哥。”廖信郑重抱拳,领命应声。
“廖礼,即日起你将团练之事全权交予渊儿,你自去万山顶山泉源头结庐守备,非我手令,哪怕天塌下来也不能下山!”
“大哥放心!”廖礼同样抱拳领命。
“廖义!你挑选心腹并从族中选聪颖儿童男女各五人往襄阳中卢县去,叫他们忘掉万山,忘掉廖家村,以后就在那处开枝散叶,延续子嗣。你待他们站稳脚跟之后再回村,届时我另有指派。”
三人闻言均是心头一跳、猛然抬头,浓浓不祥萦绕心尖,其中廖义尤甚。他正要开口质询,却见廖忠少有的威严目光,只好暂且按捺下来,应声领命。
廖忠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拢袖背身,抬头望月。
“兄弟们,希望是为兄判断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