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贤母求师
不多时,几人被引入内堂坐定,堂上那老者鼻青脸肿,浑身布着几处抓痕,狼狈之余强装威严。屏风后面一敦实背影一闪而逝,嘴里骂骂咧咧。
廖淑眼尖,进来的时候看到后堂地上有一草席披挂白布,满目好奇,抻脖眺望,发现它大小轮廓并不像人,白布外面露着一条棕红色尾巴,不由恍然大悟,若有所思。
廉山定了定神,向关母见礼后朗声说道,“老夫早已闭馆多年,不再收徒。若是买些跌打药酒,老夫欣然欢迎。”这声音沧朗有力,般若洪钟,瞬间将廖淑的心思拉了回来,她细细盯着老者,大眼忽闪忽闪。
“廉老在上,先请受我一拜。请容我一叙可好?”关母不为所动,款款回应。
廉山眼皮微动,眯眼望向关母,一手捋须一手拄腿,“若只是求我收徒,应早些去吧。”
“老先生当年之事,奴家略有耳闻,亦知老先生因何闭馆。”关母轻声回应,“此间来意,我也不敢有半点隐瞒。”
“奴家也只想着我家孩儿将来可以堂堂正正,进退有矩,不求什么名利,更无关他人恩怨。”
廉山捋着半尺苍髯,垂眉闭目,鼻腔中轻哼一声,打断关母,“似这等说辞,老夫听得多了,若没有别的花样,快些走吧。”
其实廉山这老武夫并没有真的闭馆,当年之事只是让他不再随意收徒,而是立下考校之物。从当年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竟无一人得过,如今门可罗雀,也少有人知晓此事。于是再有人来,他也懒得提起这茬,只说闭馆,图个爽利。
眼见温情未能见效,关母双眉紧皱,急切思虑过后对关羽轻轻使了个手势,这少年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脱去外袍一副跃跃欲试模样。他今日是紧衣束身的打扮,一副大好身材一览无余。
背面看去细腰乍背,魁梧而不失灵活,侧面观瞧棱角分明,肌肉匀称似有条条盘虬,再看正面,脸颊戴红唇若涂脂,丹凤美眼顶着那卧蚕柳眉,额头上好一片饱满的天庭!
廉山一双虎目望向关羽,见此才俊少年样貌,眼中精光乍现,已多了几分欣赏。
刚要出声叫好,当年之事犹如附骨之蛆,这二十年来的意难平让他刚刚燃起的火焰瞬间又黯淡下去。
关母见得廉山神色变化,心中一动,轻柔发声,“若我家孩儿举得起您那考校之物,可否开恩?”
虽然好奇关母为何知晓内情,但眼下也不是询问的时机。廉山到底是起了些爱才之心,也想看看这少年的斤两,顺势接过关母递过来的台阶。
沉吟过后,廉山对关母回应道,“你这妇人,好生纠缠!也罢,就让这少年试他一试。丑话在前,若有跌打损伤,本馆可概不负责。”
随即一拍案几,豪迈起身,“好小子,随老夫前去。”可算是夸出来了,可给老子憋死了,这少年郎的模样,是越看越满意。
小小关羽做了个像模像样的武夫礼,随廉山踏步去往前院,其余人等亦步亦趋,跟在左右。
到了前院,廉山示意廉梗解开角落一张毛毡,露出一个一抱见方的石磨盘来。
廉山伸手轻轻摩挲上面几处凹陷,一双虎目之中满怀追忆,“小子,这石磨盘约四百斤重,合一人怀抱,你只消举起这石磨盘,再坚持十滴水,下盘不动,神形不乱,最后将这石磨盘稳稳放回原位,不起烟尘,不挪位置,才算合格,你可想好了?”
关羽凝重点头,缓步走近磨盘,站定身姿摆出架势,一双虎钳紧紧把住磨盘,屏气凝神拧腰垫气,随着一声爆呵,这石磨盘应声而动,缓慢抬起。
关母与廖淑在一旁心中焦虑,却也不敢出声言语,唯恐乱了关羽气息。
廖淑一双俏脸写满了紧张,小拳头攥的紧紧地,嘴里默念鼓励之词。
关母虽然一脸淡然,已经掐的关节发白的双手似乎也在替关羽使劲儿。
此时关羽浑身青筋毕露,肌肉凸出,一条条粗壮血管狰狞跳动,正尝试举起石磨盘。而这石磨盘仿佛又坠上了千斤的重量,只是维持在堪堪抬起,在不得寸进。
五息过后,廉山摇头轻笑,“小子,放下吧,你不行。随你母亲回家去吧!”
关羽没松手。
因为关母又再说话,“请老先生再等等,犬子他,他可以。”
听到母亲再次求人,先前从未见过母亲这般低声下气的关羽心中燃起一股无名之火,周身似有若无的燃起一层红色血气,那已经隆起的肌肉仿佛心脏般跳动了一下,隐隐又大了一圈。
随着一声怒喝,这石磨盘竟真的被他平举而起,再一运气,双臂伸直朝天托举,再看脚下如同老树生根,腰腹坚韧。
那层红色血气别人看不到,但已是红气武夫的廉山可是看的清清楚楚。这层血气与武夫境的气血之法暗合。这老武夫一手捋髯,一手扶腰,轻轻掩饰住诧异神色,只是声音不咸不淡,“十滴水。”
关母双目含泪,满脸心疼。而廉梗注意到廉山的异状,愣了一下的功夫,竟然被廖淑抢走水漏,这小姑娘唯恐少算了时辰,还没拿稳就向下翻转,开始数数。
“一、二、三九、十!羽哥儿!成了!你快放下啊!”廖淑满脸激动,蹦蹦跳跳。
廉山满意点头,“放下磨盘!”
关羽置若罔闻,仍是盯着关母,眼中充满了坚毅与不屈。涨红的俏脸上肌肉不自主的抖动,竟缓缓张开牙关,不顾泄气之险,断断续续说道,“老先生,莫说十滴水,便是更久吾亦可!”
知子莫若母,关母清楚自家孩儿又开始犯傲,这是为了自己在跟廉山较劲。虽然心痛不已,可暂时万万不能开口,不然会坏了孩儿那口傲气。
廉梗还在计数,“十五、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三十九!四十!”
廉山开始不淡定了,他开始异常认真的看着眼前这少年。怒声道,“放下!”
关羽还是不动,只是脸上多少挂了些癫狂,看样子也快到了极限。
可他哪怕浑身发颤,哪怕双眼已经严重充血,哪怕筋脉已疲,他还是不愿放下。
这种近似疯狂的偏执好像一颗石子,正中廉山那片意难平的湖水。
曾经那个少年郎,也是如此。
他心中微微叹息一声,知道如果不向关母服软,这小子哪怕被压死,也不愿放下磨盘。
“关夫人,请公子放下磨盘,继续考校吧。”
关母双目含泪,快速发声,“长生,十滴水已过,还不快快放下磨盘,莫要让为母担忧!”
关羽笑了,那张已经严重变形的脸上竟然挤出一个分外狰狞而又温馨的笑容,他的嘴角动了动,好像在说,“好的,母亲。”
他立刻收拢双臂,改举为抱,将那石磨盘小心翼翼归附原位。在落地的一瞬间,他也失了全身的精神气力,伴着微微上扬的嘴角和满脸的得意神色,瞬间昏倒在地人事不省。
廉山见此,心道果然这小子孝心十足,还真是少年心气儿,见不得娘亲跟别人说半句软话。不由得哈哈大笑,“夫人真是好福气!夫人莫慌,这小子只是脱力了,躺会儿就好!”
关母生生止住上前查看的动作,站在原地垂首抹泪,“吾儿非不敬师也。”
廉山捋髯点头,克制住满脸的喜爱,“令公子实尊母也。不过还等令公子醒来,有最后一考。”
关母一颗悬着的心又提了起来。
廖淑看着场中众人各异的神色,心中莫名的想起雁门郡那日的剑光血影,想起父亲和姑姑的豪侠柔情。
她看着哈哈大笑的廉山,想起羽哥吃的苦头,报复心骤起。只见她大眼骨碌碌一转,想起后堂所见之物,便跳将过去,一脸天真模样看着廉山,眼神中透露出清澈的愚蠢,脆生发问,“老先生,老先生,先前家中披麻戴孝,可是为了老死的家犬?”
廉山的笑声戛然而止,关母也止住了情绪,廉梗整个人都傻了,全场寂静如雪,落针可闻。
廉山僵硬转身,看着眼前这个目光清澈的少女,伸出一双大手轻抚廖淑头顶,面色僵硬轻声解释,“它不是家犬,那是我的狗兄弟。”
后堂之中一声怒吼从天而降,尖锐嗓音直灌众人耳膜,“你个老不死的!再说一遍试试!”
“你这恶妇!休要聒噪!你就不怕我当着外人对你行了家法?”廉山吹胡子瞪眼,虚张声势。
“放你的狗屁!以后这都是一家人!我今儿就让他们看看你是什么德行!”
一阵罡风吹过,一皓首老妇瞬身而至,只见她身高九尺有余,虎背熊腰,蒙愣愣比廉山还高出半头,一双大脚忽闪忽闪地动山摇,两只大手提着一把钢锤一把火筷子舞舞生风。待看容貌,犹如夜叉下凡,瀚海成精,正好比那齐桓公恩享的钟氏无艳!
关母与廖淑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这妇人随手将手中家伙儿扔到地上砸出两个浅坑。没等廉山有所动作,长臂一展便揪上了他的长髯,“老匹夫,这些年你逼走了多少好苗子我不管。眼下你我年老色衰,体弱多病,再不收徒,这一身本领你想带进棺材里吗?”
“这娃娃我喜欢,你看着办吧!”
廉梗一见老母亲这般作态,也开始暴露本性,双袖一甩拄地而坐,“爹啊,孩儿天资愚钝,本就继承不了你们二位的衣钵。”
“再者说,你让我给它戴孝我都能忍,你要是不收这娃娃,我可能有点忍不了了。我这岁数也大了,没准儿哪天就走你们前面啦,到时候谁给你们送终呢。”
不料这老妇和廉山齐齐转头,异口同声,“放你的屁!”
廉梗缩脖吐舌,挑眉低头,尴尬四顾。
关母和廖淑僵硬转头,艰难对视一眼。
这位阿婆,您可能对年老色衰有什么误解吧?您跟这满身疙瘩肉叫体弱多病?还有您这好大儿当真不是地痞无赖?
廉山往回拽着老妇的手,是真怕她拽断几根好容易养长的美髯。他已经没工夫在人前佯装威严了。
“哼!你这恶妇如何能懂!”
“老匹夫,奴家是不懂。”这老妇一把将廉山连人带胡子带了个踉跄,另一只手覆上廉山那颗大好头颅,“那你知道,仙人抚我顶的下一句吗?这个,我懂。”
随着那铁手捏合,一股无形气浪带起一阵罡风,以这老妇为圆心猛然激荡开。
廉山一脸痛苦,挣扎哀嚎,“错了错了错了,姐姐,错了。松开松开,疼疼疼,啊!!!”
老妇闻言轻笑松手,轻轻一推,廉山顺势跌坐在地,抚须揉头,一副娇弱惨状,“呸,你个老娘们儿。”
这老妇转身面向关母、廖淑,山岳般的身影将阳光遮下一片阴影。她努力的挤出一个自认为和蔼的笑容,甚至轻轻弯着腰,搓着手,尽量小声的冲关母见好,“这位妹妹,老妇徐氏。啊这边还有一个小妹妹。你们好。”
关母和廖淑已经动弹不得了。
无论是廉家这般作风还是这老妇和廉山无意中释放出来的势压,都让她们二人感觉自己犹如波涛洪水中死死把着破木板的溺水之人,巨大的压力甚至让她们忘了自己还可以呼吸。
尤其廖淑,刚刚老妇捏着廉山脑袋的一瞬间,她仿佛又看到了那满营的尸山血海。
不,这比那还要恐怖。
好家伙,仙人抚我顶,铁手碎颅骨。
这老妇说完话也只是搓着手一动不动,满脸期待得看着身下二人,看来她的嘴皮子只对外子有效,平常可能也是个社恐的人儿。
还好廖淑是见过大世面的,在这势压之下比关母回神要早,她扯了扯关母衣袖,唤她回神的同时,俏生生开口回应,“徐婆婆好,小的叫个廖淑。不敢自称小妹妹,这是我家姑姑。”
关母也回过神来,正要行女子礼的时候生生止住,只是轻轻拱了拱手,做了个比较标准的武夫礼,“见过姐姐,问姐姐好。”
不敢,真不敢。万一她不喜欢女子礼呢。果然,徐婆婆笑容更甚。
“哦?这是你本家侄女?”
没等关母作答,廖淑却抢先发声。
“非也非也,吾乃南人,姑姑乃是本地大家闺秀。”
这倒不是廖淑不讲礼数,她也怕哇,她就怕关母四平八稳的性子惹这位奶奶生气。
这徐婆婆笑容更甚,好家伙,买一送一吗这是,这少年郎天资上佳,这姑娘机灵古怪,不如今天真的把廉山脑瓜子捏爆了,给大家助助兴?
“小娃娃,你是哪里人哇。”
“婆婆,小的是襄樊人氏,您可听说万山廖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