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云字子龙
熹平六年,八月,涿县。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先皇永寿年间至今,鲜卑屡犯边境,作恶多端。今命护乌桓校尉夏育自高柳(今山西阳高),破鲜卑中郎将田晏自云中郡(今内蒙托克托东北)、匈奴中郎将臧旻自雁门郡(今山西代县西北)各领本部兵马及骑卒一军,分三路进攻鲜卑。”
传旨太监轻轻合上圣旨,眼神睥睨。
刚刚升任涿县县令的白马王子公孙瓒瞬间心潮澎湃,虎目圆睁,精光爆射。
大丈夫当取马上功名!
总有一天,我白马义从将名震华夏。
总有一天,我让这天再遮不住我眼,我让这地
燃了,开始燃了。
而传旨太监轻飘飘一句话把他拉回了现实,“你们涿郡只要守好本土,盯着点东鲜卑那边,不听雁门郡调拨。”
在郡守与天使一片祥和的寒暄中,公孙瓒默默回到住处。一进院子就看到正在哈哈大笑的廖义还有旁边站着一脸懵的小云儿。
廖义今天很开心,他调息的时候猛然发现经络之中竟有丝丝灵气缓缓流淌,帮助他恢复伤势,修复经络,他心念一动,引动灵气汇到双掌,隐隐形成了一层浅浅的正黄薄膜,俨然已是正黄修为的武夫了。
神秘刀客廖义这几个月干的这点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儿,可不是正黄修为能做到的,他不知道先前挥霍的是超前购的蓝气三阶的修为,更不知道药效过了以后虽然直升正黄,但终生不得寸进。
毕竟这才是武夫入门的境界。但对于这方面认知几乎为零的廖义竟然以为是那仙丹的妙用,如今对武夫境界陷入了更加离谱的怪圈,对丹药的推崇提升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
此时廖义心中无比得意,抬头望天,意气风发。
“武夫境界,恐怖如斯。”
“要不,再去给左道长磕几百个头?”
行侠仗义,上瘾啊。
公孙瓒沉闷的声音打破了廖义的笑声,“恩公,何事发笑?”
廖义瞬间回过神来,看着一脸失落的公孙瓒,“云儿今日得了我刀剑精髓,我很是高兴。”
赵云看着手里的短枪,额头上缓缓露出一个“?”。
这时赵常端着瓜果过来,瞄着公孙瓒的脸色,对于自家少爷他是再熟悉不过的他一眼便知。唉,又被社会毒打了。
“少爷,可是有仗却不能打?”
公孙瓒长叹一声,知我者,赵常也。正要出言解释,廖义在旁边打了个岔,“你小子叫他啥?少爷?”
赵常愣住了,公孙瓒噎住了。
小赵云眼见二人尴尬,忍不住开口,“师父,我与兄长本就是公孙家家臣。”
“他们俩不是兄弟么?”
这下公孙瓒愣住了,赵常噎住了。
还是赵云反应快,“师父,当年若不是公孙家,我与兄长二人怕是早遭不测。为少爷尽忠,是应当应分的。”
人真的是不能太高兴,太高兴就会得意,得意更会忘形。廖义这两句没头没尾的话惹的场中三人都不太舒服。
有些关系就是这样,如果不挑明了还好,一旦挑明了就禁不住关系双方细想回味,很多正常的举动和言辞都会带来误会。
虽说赵常兄弟是公孙瓒家臣,但之前公孙瓒并未对此多放心上,再加上他本来就是少年心性,与赵常互动之间也多有随意。眼下被廖义这么一问,不禁开始思索回想,矫情吃味。
而赵常兄弟则是更加惶恐,暗自思量过去那些举动言语有逾矩之嫌,给自己加了尊卑有序的警钟,今后与公孙瓒相处怕是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其实赵常已经做的足够好,无论何时、何事都是以家臣自处,无有半分逾越之心,更无越矩之行。今后,此二人甚至公孙瓒与所有白马义从,怕是要秉着地位尊卑,再不能随意相处。
可是廖义倒也不在乎这个,他本就是万山脚下一乡野之人,又行的是行侠仗义的路数,眼中没什么尊卑,只见得长幼。只是见得他们二人关系密切,就当他们二人是要好的兄弟。
见得赵云反应迅捷又谈吐有礼,便更加喜欢。思维不知怎么就跳到天理敦伦上去了,这么好的孩子,要是收为义子让他跟南山几个做个玩伴倒是不错,或者收到膝下给廖淑做个上门女婿也是极好的。
赵云察觉到师父愈发危险的目光,赶紧告了个罪,尿遁离场。
待得廖义天人回归,招呼二人过来坐定,从容说道,“如今我伤势即将痊愈,再有几日便要动身寻亲,今日说与你二人知道,免得到时徒增伤悲。”
二人听罢面色各异,正要出言之时,门童急急闯了过来,纳头便报,“大人,郡守有请。”
公孙瓒怏怏起身,随门童去了。赵常挪了挪脚步,到底是没跟过去。
赵常来到廖义身旁站定,数次添杯续水,欲言又止,面色发窘。
廖义感觉有趣,定睛看着赵常,想了想,说道,“你且去给我取些上好的笔墨绢布过来,我给我家徒儿留点东西。”
赵常顿时大喜过望,但马上羞的面色通红,也只得口中道谢,快步出门准备。
其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非常简单,无非是予求交换,付出平等的东西自然应当得到平等的回报。公孙瓒先被廖义救了性命,又受廖义启发,得了白马义从这骑卒亲卫的感悟。因此公孙瓒对供养廖义全无异言,而廖义自然对他的百般照顾坦然受之。
赵常与公孙瓒不同,他受了同样的救命之恩,但他对廖义的伺候照顾却是执行的公孙瓒的命令,并非他自己主观上的报恩,只好更加悉心服侍。而他自己也清楚这样的付出值不得廖义对他的恩情,再加上又请廖义做了赵云师父,恩情更重。他也知道对廖义的恩情难还,便更不好意思为自己胞弟再次开口。
廖义他本就是行侠仗义,快意恩仇。救下他们只是顺手为之,并没有挟恩求报的意思,收下赵云也是因为想起了自家子侄小南山。
廖义清楚,付出给予之人并不能因为施恩对象没有平等回报而心生怨恨,或者故作姿态自认高人一等;受恩之人也不能因为对方不是针对性的施恩而丧失报恩的想法,反而坦然受之甚至所图更多。
何况赵常是个心里有数的人,他把这些恩情都记在心里,并因为不能平等回报而羞愧。这在廖义看来,已经足够了。不提赵云这边,这赵常的态度也值得廖义再为他做点什么。
晚间时分,公孙瓒红着一张俏脸回到住处,握着廖义双手,激动说道,“代郡急报,受多股鲜卑游骑侵扰,郡守请示天使后,让我去统兵巡防。廖兄,您可愿意再次与我上战场杀敌?”
廖义平静的看着他那张激动的脸,慢慢抽回了手,缓声说,“伯圭,我快走了。走之前我得为我徒儿留点东西。”
公孙瓒这才注意到廖义桌上的绢布,有几张已经写满了字,旁边的赵常看着二人一脸尴尬。他轻哼了一声,“赵常,你小子可以啊。”
廖义感觉这哥们儿已经醋心大起,便探手重新握住公孙瓒双手,起身说,“往后时日无多,你我不知何时再见,咱们今天先来个一醉方休!”说着给赵常递了个眼色,赵常见状赶紧收好文房,快步出去置办宴席。
公孙瓒看着赵常急匆匆的身影,幽幽说道,“赵常啊,跟兄长是越来越亲啦。”
“伯圭,没喝你就醉了?”廖义跟他打趣。
在廖义心里,一直以为公孙瓒和赵常是平等的兄弟,没想到却是主仆关系。自白天廖义失言,这个事儿在公孙瓒心里埋下了疙瘩,直到未来赵云离去的那天,才怅然悔悟,才彻底明白“义从”到底为何,才彻底明白廖义的良苦用心。
后话暂且不提。
有事则快,无事则慢,一晃半月过去。公孙瓒到了披挂上阵的日子,廖义也到了辞行寻亲的时间。
廖义与公孙瓒还有当时活下来的白马义从正在屋里说着话。忽然赵常兄弟前来,向公孙瓒见礼过后,二人便跪在廖义膝下,廖义见状正襟危坐,正视二人。
“廖公救我性命于乱战,救命之恩,请受一拜。”
“廖公传我胞弟武艺,授业之恩,请再受一拜。”
“我兄弟二人受廖公大恩,如今无以为报,还请再受一拜。”
廖义平静受礼,抬手虚扶起二人,缓声说道,“我往此间来,与伯圭和你兄弟相识,确实是一场缘分。你们应该都能猜到,我就是那鲜卑人口中的恶魔刀客。”
廖义顿了顿,缓缓开口,“我本是自由洒脱之人,此番北上是为了给爱女寻医问药。当日走投无路,受了先义兄蔡旭恩情方才寻得仙师。本约定归程之后我二人便义结金兰,却得知先义兄一家已惨死于鲜卑人之手,只留下胞妹一人奔亡八百里前来投我。”
自此我便与先义兄遗妹在边境寻仇,最终我一人满破一曲营房,剩下当日行凶首恶二人,为给她出气,我便以彼之道还彼之身,追到这边,正好也是八百里。”
说到这里,廖义给公孙瓒卖了个面子,“天意使然,恰巧赶上诸君杀贼。”
谁都知道当初是因为他的麻痹大意险些葬送全队兄弟性命,而廖义直接给他们定性为杀贼破敌,这样日后寻想起来任谁也不会再埋怨公孙瓒。
廖义再度顿了顿,怅然开口,“今日当别,我也好告诉你们我家底细。吾乃襄樊万山廖家子弟,家中行二。日后若有机会,还望诸君上门做客,我廖义扫榻以待。”
说罢廖义正身而起,抱拳环礼。
公孙瓒听得心潮澎湃,率先起身还礼,堂中众人朗声回应,“廖兄恩情,白马义从没齿难忘。”
待得众人平复,廖义重新落座,引赵云到膝下爱抚,看向公孙瓒,轻声问道,“伯圭,我欲取字给云儿,可否?”
公孙瓒听罢微微一怔,眼光不露痕迹的看了一眼赵常,语气故作轻松,“能得廖兄赐字,是赵云的福分。”
廖义心中微微一叹,又看向赵云,郑重说道,“师父为你取字,你可愿意?”
赵云听罢仓惶跪倒,大拜不起,“姓名大事,云不得自己做主,全凭少爷安排。”
公孙瓒微笑点头,赵常面色平静,瞧不出一丝波澜。
好孩子,廖义心中再度一叹。
方才廖义问向公孙瓒而非赵常,乃是判别公孙瓒是否真正将赵常作为兄弟,也是判别他是否真正理解了“义从”二字。
而公孙瓒没问赵常意见,直接为赵云做主。看向赵常时眼中暗藏疑心,这让廖义心中万分失望,看来贵族出身的公孙瓒是不会将一介家仆视为兄弟的。
廖义传授赵云武艺,其实也不全是因为想到了小南山,而是想给公孙瓒留个后手助力,如今怕是不得行了,他们如此相处下去,早晚分道扬镳,甚至反目成仇。
而赵云成熟的让廖义心疼,他也听出了公孙瓒话里的意思,唯恐表达了本心而惹得少爷不满,进而连累兄长,言语之间强调赵常与公孙瓒主仆关系,处处环护。
念及此处,廖义便想给赵云取个字,为他在这世上谋个身份。
普通世人大概分为三类,第三类常常有姓无名无字,这无名指的是没有正式的名,大多数在姓氏后面挂上小名甚至诨号,一用就是一生,这类人大多碌碌终生,平凡过活,没人会记得他们,而这世上处处都有他们;第二类有姓有名无字,这种构成最为复杂,或为贵族官吏仆从,或为行商坐贾,或为小富家庭,或为基层小吏,或为大族旁支等等等等,这类人大多能得长尊者取名,终极一生都忙忙碌碌,操心受累,但这类人都有平凡的精彩,机缘汇至甚至可以走上逆袭之路;第一类便是有姓有名有字,这样的人或有身份,或有财富,或为贵族,或为官员,大多家境殷实,及冠之时族老会禀告宗庙,取字出世,不仅象征出身,也象征着期望。
赵云如今不过幼齿孩童,取字尚早,但廖义也顾不得那些了。
俗话说人的名树的影,日后我廖义的徒儿行走江湖甚至纵横庙堂之时,岂可比别人少字?
廖义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我欲取子龙二字,以彰师徒一场、父子情分,贤仆良主、从龙扶摇。伯圭,你看可好?。”
公孙瓒环顾众人,抚掌大笑。
赵云垂首谢恩,泪流满面。
——师父大恩,此生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