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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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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熹平五年(公元176年)冬,河东郡解县涑水河畔(今陕西省运城西约25公里)解良小县。

    一豆蔻少女打开窗棂,愣愣望着漫天大雪,一片片状若鹅毛轻轻飘落,院子里已经是一片雪白。这是她第一次静下心来看雪,如烟似絮,铺地成棉,翩然起舞甚是好看。没过多久雪停天晴,她又发了会儿呆,好像想起来什么事,急匆匆关上窗户,不多时便见着她披着棉衣打开房门,自门后取了扫把开始清理雪径。

    唰唰的扫把声挡住了篱笆墙外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一名俊俏少年手里提着一扎油纸包快步走到篱笆门外,看着院中正在专心对付积雪的少女,轻轻唤了声。

    那少女抬起头来,侧身的暖阳很惬意的给她镶上了一层很好看的金边,又映着脚下的积雪,衬着她红扑扑的脸蛋和呼出的哈气,少年看的痴了。

    少女露出笑容,拄着扫把,“门开着,快进来呀。”说罢踮起脚往远处望了望,“关先生今日没过来?”

    “哦,哦。我来送药。”少年轻轻推开柴门,往里走了两步,伸着手,探出那包油纸。“家父今日被唤去调停乡邻,我便自己来了。”

    少女快走几步,踩着还没扫完的雪,脚上传来的触感让她有种别样的愉快,她伸手探向少年手中的药包。“今日没去上课?”

    “早些时候去过夫子家了。雪大,夫子风湿犯了,今日休息了。”少年说着,将药包交到她手中,却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指,随即触电般的缩回了手,开始结巴起来,“我帮你扫吧,踩实了很难清理。”

    少女莞尔一笑,“你这是脸红了?哈哈,你本来脸就红,像个枣子。”

    少年更加羞赧,去夺她手里的扫把。那少年直愣愣的攥着少女手中的扫把,少女只当有趣,死死拽着偏偏不给,突然松手,摔了他一个小跟头。

    那少年终于拿到扫把,跑也似的去了旁边,沿着路径开始挥舞扫把,格外卖力,一张国字脸憋的通红。

    少女凑近了看,捂着嘴嗤嗤笑,“哈哈,果然更红了。”,然后踮着脚脆生生的冲屋里喊,“姨娘,羽哥儿来给您送药了。”

    “丫头,还不快将客人迎进来,雪大天冷。”

    少年听到这话,愈发的紧张,结结巴巴的回道,“姨娘,不用,不用。天冷,怕冲着您。”

    又转头看着廖淑,“淑妹,你该晾衣服了。”

    廖淑一拍额头。

    差点忘了给老爹挂衣服了!

    她转身回去取了廖义的披风,又倒了一碗热汤,出来时枉顾少年拒绝的目光,不由分说的将碗怼到他手里,差点洒了。

    随后仔细的把披风晾在院中,用木卡紧紧的抱上,试了试松紧,很满意这个风吹不跑的力度。

    少年轻轻吹了吹碗里的热气,细细的喝光,抬头看着摆弄衣服的少女,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傻笑。

    十七岁,真好。

    -

    多年以后,同样的简陋小院,同样的漫天风雪,同样的温热汤水。

    他捋着长髯,目光平静又深邃的观望远端,他的目光好似可以穿过院外修整的亲兵,穿过赤兔和偃月,穿过小城头残破的军旗,穿过虎视眈眈的扬州吴兵,穿过滔天的洪水与遍地尸骸,穿过藏着数百刀斧手的渡口营帐,穿过大火噬天的赤壁与破败的华容,穿过新野,穿过博望,穿过隆中宁静的麦田,穿过再聚首的古城,穿过白马坡上层层叠叠的河北名将,穿过虎牢那华丽的画戟和静置的温酒,穿过盛放的桃林里合击的三双手掌,又穿过手刃恶少那濒死的瞳孔。

    瞬息几十年。

    终于。

    他好像再次看到风雪之中的少男少女。

    一个俏皮灵动,一个木讷害羞。

    她说,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好像再次看到那前路尽断的侠客。

    他说,但行前路,快意恩仇。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闪过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如果,当初。”

    ——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杀那狗贼。

    ——关某,无悔矣。

    他将碗中温酒一饮而尽,掷碎于地,猛然起身高声喝道:

    “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

    “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

    “身虽死,名可垂于竹帛也!”

    “众将听令!随我突围!”

    “大丈夫有何惧哉!”

    隐隐之间,飘舞的雪片好似变成了漫天的桃花。

    -

    同年,幽州涿郡涿县,一望族深府中。

    廖义勉力睁开发胀的眼睑,费力转了转眼珠。

    还是托大了,正面突击和偷袭真不是一个难度。

    身上无数的内外创口就是明证。

    旁边一名敦实士卒正在放凉汤药,看着廖义有了动静,兴奋不已,撂下药碗撒腿就跑,全然不顾那泼洒的汤药溅到廖义身上。

    “队率!壮士醒了!”

    没过多久,一名俊俏男子随着那士卒返回屋内,看着被烫的呲牙咧嘴的廖义面露喜色,“壮士有知觉了,是好事!”

    胸口那一滩药液快要在体表蔓延开了,廖义尝试发声,只发出含混的音节,无奈只能不断快速转动眼珠,期待他们能够注意他的身体。

    那士卒更高兴了,“壮士的表情很丰富!他恢复的很好!”

    那男子比他更高兴,“快去叫大夫过来复诊。”

    好家伙,真是没人管我。那汤药终于沁透了纱布,直扑伤口。

    失去了灵气修为的廖义疼的双眼一黑,再度晕厥。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平静了许多,先是微微眯眼看了看周围没有危险物品,随后轻轻出了一口浊气,奋力撑起上半身,仔细打量周遭环境。

    他清了清喉咙,喊了声人。话音未落那男子和士卒又是一同进屋,还是同样的激动脸。

    廖义喝了些水,喉咙的不适感已经慢慢褪去,便与二人交谈起来,那俊俏男子姓公孙名瓒字伯圭,那壮硕士卒名为赵常,分别是那日汉军骑卒的队率和什长。

    得知公孙瓒在冲锋时竟然感悟刀兵骑卒之道,取名白马义从的时候,廖义面露尴尬,那天他只是单纯的想耍个帅,毕竟药效快过了,气氛也烘到那了,不冲一个也不合适,没成想成全了这小将。

    廖义见这小将仪表不凡,相貌俊美,声音洪亮,想必是贵族名门之后。

    这个世道里,相貌是衡量一个人出身高低的重要标准,贫苦人家娶亲从不看妻子相貌,讨娶到壮硕女子那是最好的,生育之外还可以操持家务,下地干活。所以就可能造成后代相貌平庸,面相普通,少有峥嵘姿色。

    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大家族再无粮食烦恼之后,在择娶妻妾的时候更多的是从美从贤。哪怕这个家族初代族长再怎么丑陋,经过多代的优选优育,族中子弟自然生的相貌堂堂。

    与廖义所想不差,伯圭出身贵族,但因生母是侍女出身,地位卑贱。虽然生的一副好皮囊,却得不到家族过多的资源倾斜,及冠之后便再不靠家中地位,反而独自打拼。得了涿郡老太守赏识,娶了人家独女。老岳父为帮他进步,修书拜帖送他去名士刘宽、经儒卢植门下拜师学艺,谋个出身。

    后来太守刘其受党锢之祸,被发交州,他靠着一身胆识扮做士卒一路护送,半路刘其被赦,公孙瓒从龙有功,回来以后终于举孝廉为官。

    公孙瓒不是没干过荡气回肠的大事儿,在辽东属国当差的时候,就跟鲜卑人真刀真枪的干过,以八十骑卒破三百鲜卑游骑,这一仗打的东鲜卑小部不敢过境,他从此便爱上了马上生涯,迷上了刀光掠影。

    现在又被调到涿郡巡防边境,以求换些功名。

    初次巡游,就碰到了鲜卑大部落的正规曲部,战力与东鲜卑小部游骑兵是天壤之别。意气风发的公孙瓒在轻敌之下被人家如同猫捉耗子般围拢挑逗,若不是廖义横插一脚,怕是要全军覆灭。

    他这才发现天下之大还有家国豪情,庙堂之外仍有江湖侠义,感叹自己不该骄傲自满目空无人。

    于是很自然的视廖义为人生第三师,礼数尽全,悉心伺候。

    廖义听他说过很多故事,这个年轻人心里藏不住事儿。小时候是个爹不会疼娘不敢爱的主,做什么事也无人商议,只好凭着浅薄的书本教义和一往无前的热血气质往前奔,令人意外的少有挫折。

    但现在有了廖义这么个似兄似父的救命恩人,沉寂了许多年的依赖之心死灰复燃,比起稚嫩幼童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在就像一个有些成绩的晚辈,在自己崇拜的长辈面前恨不得把这辈子的见闻都说一遍。

    每说点什么事儿,都期望廖义给几句点评,那样子根本就不像个浴血厮杀的将领。

    “我在卢植老师门下时,同期的有个中山靖王的后人,唤做刘德然,后来发现他和刘大耳竟然是堂兄弟。哈哈。我还以为他是德然的书童呢!”

    “刘大耳就是楼桑村里那个卖草鞋的家伙,大名刘备。他编的草鞋草席非常耐用。幼时曾跟我玩耍过一段时间。”

    “现在不能叫他小号啦,毕竟是皇亲国戚。”

    “我比不得这两位,只能自己上马建功立业。”

    “不过听说刘备现在还在乡里织席贩履,想必是不如我的。”

    公孙瓒一脸沾沾自喜,廖义面露微笑听着,不时附和几声,感慨这孩子命运多舛,也欣慰他命格富贵前路坦荡,内心却暗自摇头,只担心他未来独行时,无有长尊帮扶,只怕是难决大事。

    二人正说着话,赵常端着汤药进了屋,放在廖义床头,却没第一时间退去,迎着二人疑惑的目光,腼腆开口,“队率,我有一事相求于廖壮士。”

    说罢拱手行礼,垂头肃立,静待答复。

    二人交换了一下目光,公孙瓒发现廖义面露好奇之色,随即示意他讲下去。

    赵常这才起身,徐徐道来。

    原来他家中有一胞弟,如今八九岁年纪,以他粗线的武学底子都看出他弟弟天赋异禀,唯恐自己这身粗浅的武艺埋没了弟弟,更担心蹉跎了岁月,便想着向廖义拜师,希望传授武艺,教导武德。

    廖义听罢面露思索,却并无拒绝之意,告知赵常如今暗疾未愈,但好歹可以简单行动,指导孩童应该是游刃有余。不过自己仍有要事在身,伤愈之后便要离去寻亲。

    即便如此,赵常也激动万分。虽然公孙瓒一直藏着廖义的身份,但他还是隐约猜到了廖义就是那名传说中武艺绝伦的刀客。

    当天就告假去接了胞弟回来,回来以后不顾小娃娃因初次坐马磨得生疼的屁股,直接将疼得呲牙咧嘴的孩子领到廖义面前。

    那男童见兄长脸上少有的严肃之色,生生止住了了痛苦,更不敢叫苦叫疼。让拜便拜。

    “师父在上,请受徒儿赵云一拜。”

    廖义看到这男童懂事模样,瞬间想起大哥家的小南山。问过年龄,竟然只比南山小一岁,疼爱之心霎时泛滥,不由得将小赵云引在膝下,爱怜抚顶。

    “伯圭,取我那残兵过来。”

    廖义的马槊已经破损,公孙瓒也依着他的意思没有找工匠修复。今后的廖义也不会再用上这杆长兵了,他现在就想快些把伤养好,早些找到蔡姬与淑儿回到襄樊地界接着做他那二爷。

    这马槊还是抢的鲜卑骑卒的呢,俗话说财不露白,不知道哪个家世显赫的倒霉蛋儿来边境镀金,却一点都不懂藏拙守成之道,整天拿着这么一柄价值不菲的马槊招摇过市。

    当初廖义见到这马槊第一眼,这根马槊已经改姓廖了。

    一柄成熟的马槊,从开始制作到成品最少需要三年时间。槊杆不同于枪、矛可以取整木,需要先取韧木削成薄如蝉翼的篾片,随后用上等的桐油反复浸泡、阴干,直到篾片不再开裂,才能用生漆和胶粘合一个芯,由麻绳密密的裹住,然后继续用生漆和葛布继续贴、合,二者交替,干一层、涂一层,直到槊杆合一手之握时,使用刀斧砍劈实验,只要砍不断,能发金属之声,这槊杆才算制作完毕。然后冶炼精钢,打磨锋刃,再取红铜做纂,一柄合格的马槊才算堪堪制作完成。

    这柄长兵之王在它最后一战中破敌近百,大放异彩之后断成两截,槊锋破损,放在托盘上像是一根棍子和一柄短枪。

    考虑到赵常可能这辈子都做不起一柄马槊,廖义只能退而求其次,指着那柄“短枪”,冲赵云说,“云儿,武艺上我以枪法启蒙与你,若你学的快,待我离去之前还能教你些许槊法。”

    “今后能学多少就看你的本事了!”

    小小赵云愣愣的看着摆在丝绒木托上的两杆兵器,重重点头。

    枪尖在他瞳孔里凝成一道光。

    从此,他的眼里带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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