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善哉
“便是这般,我利用不驯假意坠马,又倒了鸡血于面颊和领口,唬过了好心路人。”叶玉撇嘴摸了摸脸颊,显然还是很有些在意前一日的血污满面,“他们送我入了寺后,我才与素忠师父透露诈死之计,不曾想他还真愿意帮我。”
虽则全程保密致使福临和小楠哭得惨极,但叶玉却自以为这是此法高明之处,一是往回查探将无迹可寻,二是往前行进亦有路可退。
倘若明华寺不肯予她包庇援助,这事儿亦好收尾。只需道自己受了伤,躺上一阵子再回国公府,于公于私均无伤大体。
她倒不怕素忠大师会泄密,担当佛家画师这几年,她为明华寺谋得的香火满坑满谷,换次守瓶缄口自然不在话下。
不过她并未料到,素忠大师竟未多犹豫便应下了要助她“成事”,并且相当利落地安排好后续丧葬事宜,以至只用了一日便给她的谋划利落收了尾。
昨日事急,她未能问清缘由,看来待会儿回了寺里,还得去找素忠师父闲聊几句。
叶玉诚实交代完,天空已经难见日头,展旭终于不再为难她,将她送回寺院后,自行下了山。
二人道别前,叶玉果然没忘“请”他去玉同峰瞧瞧不驯。展旭一言未发,带着隐隐责备的眼神看她,不点头也不摇头。不过从神情看,叶玉知道这事稳了,笑眯眯地目送他出了山门。
如此叶家那头算是有了交代,叶玉迅速将心思转至眼下的要紧事。
恰逢寺中晚课才结束,正是晚膳时分,她索性接了素忠大师的膳盒,以送膳名义前去叨扰师父。
素忠一见叶玉便立掌作制止状:“莫开口,实在饿极,让我先填腹。”
叶玉早料到如此,利落布好素忠的膳食,又从食盒中掏出自己的那份,坐到素忠的下首吃起来。
整个用膳的过程无言却谐和,显然此种景况并不鲜见。
叶玉作为佛家画师,名虽大盛于明华寺,但最先却是起于乡野。后被素忠寻上,答应拜入明华寺时,除了对得失的权衡,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看得中素忠的处事风格。
素忠其人在僧人中很别具一格,不拘礼不刻板,即便是讲起佛法,亦很有自己的一套新颖见解。私下里行事更是不拘小节,因而与彼时还是半大孩子的叶玉很能聊到一块。
几年下来,俩人的交情自是更进一步,虽从未有过拜师仪式,但不论是明面上还是私底下,二人间都有种亦师亦友的亲近。
不过再如何忘年交好,涉及要事,两人却都是公私分明的性子,是以叶玉才要专程来问个究竟。
用完膳的素忠拈着帕子细致擦手,慢条斯理地问叶玉:“在你心中,为师就那么不近人情?帮你一回,还让你意外上了?”
叶玉故作受惊状:“在师父心中,徒弟就这么不知恩义?因我所为乃法理难容之事,怕置师父于不义,特来谈慰,竟让师父误会上了?”
素忠颇有些忍俊不禁,也不知是被逗笑还是气笑:“你那画笔还真是比不上你这嘴,启齿便能口吐珠玑舌灿莲花。”
叶玉也笑:“珠玑及莲花皆寺院至宝,岂不是越发佐证我与师父、与我佛有缘?”
联系素忠前言“口舌”之词,这话颇有些大逆不道,素忠虽没什么责备之意,但他本人身为住持,实在不好跟着她浑说,清咳了一声,将愈盛的笑意咽了回去。
叶玉机灵地倒了杯茶,双手呈至素忠面前:“师父可是嗓子不适,来,喝口茶。”
素忠接过茶杯,觑她一眼,再度慢声道:“我知你的性子,此计不成,必寻他计。总归了局不可更改,既如此,我何不卖你个人情?总好过袖手旁观,失了你的信任。你说是也不是?”
比之单纯为师徒情分之类的说辞,这话自然更安叶玉之心。
她眼眸微亮,肯定颔首:“是!”
诚然坠马也着实并非她所备唯一脱身之法,可有谁花力气放了箭,不期望着它一发破的?
只是该有的疑心并不能少,佛法再无边,明华寺终归只是小小寺院。她自身虽人微望轻,但也算下了一回皇家贵族脸面。
万一他们真要清算,这事也可说大过天,素忠作为住持,应是不愿只因叶玉一人而给明华寺惹上祸事才对。
“师父不怕得罪勋国公府和皇帝?”
慈面和尚此时一脸莫测高深:“此举非老衲本意,乃是佛祖入梦,亲下指示。老衲岂敢不遵从?”
叶玉怔愣片刻后,双手合十,作和婉虔诚状笑道:“善哉,善哉。”
独自折腾几个月,终于得以放下担子暂歇,叶玉在愉悦之余亦觉出些疲惫,洗漱后更是困意上涌,几乎是躺倒便入了梦乡。
同一时刻,城内的孟溪洲却入睡艰难,他越压着自己不去想叶玉的事,思绪却越是轻易便转至叶玉身上,一时忆起她的鄙薄眼神,一时又想到她的嘲言讽语。
忆便忆了,可他不止忆,还总忍不住去思辨,以与从前截然不同的角度。
越思越辨,叶玉的言行就越显合理,其人似乎也不再那么可憎。
他自认与她积怨颇深,自是不会只因此便销了对她的全部烦厌,再加上人死灯已灭,他于她的改观分明只是为蛇画足。
但如此两相矛盾之下,却仿若又在揭示,过去的怨咎只是一场空,因此叫他格外躁忿与浑噩。
晚膳用得潦草,练武也很有些心不在焉,实在无心做事的情况下,孟溪洲难得早早上了床。
但他与叶玉相反,叶玉是放下了心头事,他是心头装了事,自然没得好睡。
翻来覆去也不知多久,他隐约听到些哭声,似是距离颇远,断断续续,不大真切。
若在往常,孟溪洲自是懒得管那许多,可他这会儿心头躁意非常,这哭声便似在他耳边炸开的爆竹声,成了他满腔怒火的最佳去处。
他掀被起身,出了房门又越过墙头,沿最短的路径循着哭声过去。
被夜风一吹,孟溪洲倒是清醒了几分,怒意亦减了许多,自觉这行为有点迁怒意味。
但随着哭声越来越清晰,他好奇心渐盛之下,步子也停不下来,因此还是依原计划一路寻到了声源处——国公府的仆役院外。
立于暗处的孟溪洲略有愕然,那竟然几名侍女围在一起抹泪夜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