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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讽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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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秋满阁院门前,俩娃娃鬼头鬼脑回身瞧了瞧孟溪洲,撞上后者的视线,又做贼般飞快转回去。

    孟三未动声色,气定神闲抿着茶。

    “想来这俩小子是从仆役们口中得知了此事,昨日玉洲阁锁门时,不少丫头哭着不肯离开,动静便有些大了。”江怜秋略带些局促向孟溪洲解释,“此前我一直不知如何对娃娃们开口,玉……叶玉走得急,我真怕他们孩子心性担不住这噩耗……”

    她倏然止住言语,抿紧了双唇。眼前这继子于更年幼时便失去了亲娘,比之孟溪汀眼下的境况要困苦得多,她在他面前诉这种苦显得分外矫作。

    孟溪洲倒是未思及这一层,眉眼间不见怒意,但也并非无波无澜。

    他纳罕于叶玉之死在仆从中竟也掀起波澜,对于这位亡妻,那股子探知欲也愈盛。

    凝神思疑的结果,便是他一炷香后亦驻足于玉洲阁前。

    他抬眼四望,没找见两个小娃娃,倒是觉得这庭院如其前主人一般,一砖一木都叫他备感陌生。

    整个国公府仅此处挂了白绫,但也只寥寥数条,并未对园景有过多遮挡。

    只粗略一看,便可知,较之他那萧条小院,此处墙愈粉瓦更黛。

    但最显豪阔的是当初为喜事所特制的朱门赤匾,历经一年多的日晒风吹,其物早非簇新,却不知何故依旧流丹浮金,透着端方与吉庆。

    他盯着门匾瞧了半晌,略有恍然,亦有恍惚。

    上一回立于此时那满心的怒急怨怼早已无有存续,今次立身悲喜之外,一些未曾在意的细枝末节便因此清晰了许多——譬如当是时叶玉眉间的狡黠,又及她唇边的嘲弄淡笑。

    彼时只道她狠辣,可如今久梦乍回,孟三豁然意觉,她固然较一般女子心硬,所为却不见得有多狠绝,反倒有种指挥若定的老谋。

    推而广之,他对这位亡妻的固有忆识怕是全都做不得数。

    孟三虽言行有失,但并不愚钝无知,他自认对叶玉或是确有偏见,但综合今日这一路见闻,他总有种直觉,叶玉自身亦在刻意培固他的这种偏见。

    而究其原因,想来该是对他也切齿痛恨,因此在名义夫妻之外,亦在竭力避免与他有旁的牵扯。

    院外无甚大看头,孟溪洲望望墙头,生出了翻过去瞧一瞧的心思。

    但不待他动作,余光就瞥到了不远处墙角的一点小动静——一小片靛蓝衣角时隐时现地随风摆动。

    他暂歇翻墙的心思,悄无声息行至墙角处,蓦然出声:“在躲我?”

    正屏息提气的俩娃娃被这一吓,俱是猛咳了几下,靠外沿的孟溪汀下意识要躲,不慎被身后的侄子踩脱了短靴,一时间颇有些手忙脚乱。

    二人仍是显见的红着眼,不知是否又哭了一场。孟溪洲略带讥讽地勾了勾唇角,若这会儿死的是他,这俩小子怕是一滴泪也掉不下来罢?

    他不大善意地调笑起俩小辈:“你二人这般避着我,是从叶玉那里学来的?”

    这话自然叫二童怨念,才穿好靴子的孟溪汀跳将起来,一边用力拍着衣衫上的灰土,一边相当不平地嘟囔:“三嫂才没有避着你,她甚至还夸你!”

    “叶玉?夸我?”这下孟溪洲当真失笑,“那你们且说说,她都夸了我什么?”

    孟溪汀想了想,碰碰孟朝旸的手肘:“你记性好,你来说。”

    孟朝旸觑了觑一大一小两位叔叔,思索了一会儿才柔声柔气开口:“三婶曾赞扬三叔‘容似琼玉,心若滑石’,是木心石腹的绝世郎君。”

    这话粗听全是褒扬,但仅略一深思,孟三便敛了笑意。

    滑石,性状绵软易碎,多以粉絮状示人,便是那知名药材滑石粉。通淋止泻,祛湿敛疮,总之多与身体秽物牵扯。

    用滑石来喻人,但凡换个比俩娃娃稍微知事些的人来评判,都说不出这话是在夸赞,其中的讥讽贬笑之意,与“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全然无异。

    即便是那“木心石腹”四字,作书面词倒可说是褒词,可用它来骂人铁石心肠的亦不乏其人。

    如此描述再加上那颇具讽刺意味的“绝世”二字,足见叶玉对他赍恨之心。

    孟溪洲不是头一回见识叶玉这明夸暗讽的手段,再度嗤笑,凭他二人的相处之道,果然不该对这位有名无实的妻子存一丝指望。

    但终归逝者已矣,他也并非为追究叶玉的过往言论而来,便不与两个小娃娃细究这话里的乾坤,转而问道:“方才在秋满阁,你二人话里话外都是不信叶玉坠马而亡,不信马匹无故发狂,是为何?”

    二童对视,随即相当默契地同时摇头,孟朝旸甚至难得主动开口为自己开脱:“我和小叔叔是关心即乱口不择言,方才祖母已教导过我们,之后不会再犯。”

    孟三无言片刻。

    虽则这二童在孟氏一族是出了名的聪慧,但他却是头一回对此有切实感受,不禁心中微叹,这哪止孩提的聪慧,可谓是成人的刁滑——简短几句话,不光道明了之前言行的由头,还径直将他的疑问扭转为责问,叫他无从再行追问。

    孟四少爷同样机灵,不等三哥再开口,抢着反问:“今日三嫂的葬仪,三哥可有给她多烧纸钱?俗话说有钱可使鬼,可不能叫三嫂在那边受苦。”

    孟三越发肯定这俩小子有事瞒着他,只既然二人不肯说,他没有逼供的兴致,但也不愿乖乖回答孟溪汀的问题,反倒挑着眉问道:“谁教你的‘有钱可使鬼’?叶玉?”

    本朝世家的教育向来讲究“气节”二字,不管实际作风如何,至少明面上“视钱财如粪土”的风骨绝不能丢,孟溪汀作为勋国公府的最年幼嫡公子,居然口吐商户子才会有的“庸言俗语”,着实算得上一桩咄咄怪事。

    孟溪洲不爱管事,更厌恶循规矩,自然没有谴责幼弟的意思,但好奇却是免不了的。

    府中的长辈和学堂的夫子都不可能作这般教育,仆役们更不敢教,那么唯一的可能性,便只有那个敢骑着烈马教他们打马球的叶玉了。

    孟溪汀似乎也意识到这话不大对,支吾了两声,借口还有课业,领着孟朝旸跑了,且如同此前在秋满阁一般,又是边跑边回头望一眼孟溪洲,模样颇有几分可爱。

    被独自留于原地的孟溪洲却未笑,他再度行至院门前,盯着牌匾中的那个“玉”字,胸中隐约集结了一缕难以抒发的浊气,裹挟着一道他不敢触碰的别念——真实的叶玉或许并不那么惹人厌。

    他不喜此感,轻呼一口气,弃了翻墙的念头,转身离开了玉洲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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