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云想衣裳
“今日我与小兄弟有缘,不能就此扫了兴,”洪四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拍在桌上,“予你改日再买几身衣裳便是!”
袖如见着银子,眉目含笑,“洪爷说得是,奴家不劳洪爷动手,这纱裙奴家自己褪去便是!”
说罢,袖如侧过身去,轻薄的纱裙自香肩沿身型曲线滑落,饶是许二魁两世为人,哪里见过这场面,扭头不再去看。
许二魁初时便觉那墨不够清润,又实在太臭,有损心境,半盏猴儿酒混入墨中,再次起笔,又换了另一种字体,方才用的柳体,却觉少了女子柔美,于是加了王右军的行书之风,在纱衣上落笔如美人簪花,一笔而下。
“嗨哟,竟然还有人在楼下写诗,啥时候读书人也这般不值钱?什么贩夫走卒,也敢来此卖弄笔墨,不知道今日楼中斗诗,也敢来丢丑,折损我等读书人的名声!”
“是吗,我倒要瞧瞧,这些个粗鄙之人能有多少文采!”
伶玉楼虽然是勾栏之地,可是三六九等潜移默化。在楼上喝酒的都是些达官显贵,自然是瞧不上楼下的引车贩浆之辈。
楼上众人,纷纷侧目观望,苏穆詺收起黑檀扇,“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一字不提美人儿,却字字清逸如仙,不落凡尘,好诗,好诗啊!”
众人瞧着许二魁的诗,越看心中越是激荡,先不说文笔如何,单就这字在楼中也算风姿矍铄,先前嘲讽许二魁的人,不由叹服,口中却一万个不服气,“呸,写的什么东西,先不说辞藻如何,平仄韵律不对,这已算不得好诗,再者一笔一划多少沾惹风月事,俗了!”
许二魁为呈现女子美态所用的字体,到这些人眼里,竟变成了沾惹风月事。
许二魁只写了《清平调》的前四句,一笔落罢,袖如一展柔颜,眼中神往,口中喃喃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袖如眼中含泪,她在楼中样貌并不算出众,幼时家贫,隆冬之时,万家灯火,自己却被爹娘卖入这伶玉楼,在这楼中,日日苦练琴棋书画,换来的却是及笄之年,于他之怀,另枕它身,整日辗转于男人之间,受尽皮肉之苦,冷眼相待。姿色模样稍好些的,得了福贵人家垂怜,赎去污名之身,嫁做妾室。也有甚者遇见风流公子,留下笔墨,得了些才名,成了楼中花魁。
袖如看着许二魁的诗,先前为生活褪下的羞耻,许二魁竟用一首诗,不,这哪里是诗,这简直就是金漆凤缕做华裳,将她丢失的东西,全都粉雕玉砌般高高捧起。
许二魁拿起纱衣爱不释手,仔细的端详,上一世许二魁心情不好时,总是喜欢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练习书法,每每执笔,便觉心中安宁,练了几千遍的《清平调》,这是他写的最为满意的一次。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多美的诗啊,许二魁眉目含笑,将写着诗句的纱衣覆在袖如的身上,袖如浑身颤抖,一颗颗晶莹自眸中滑落,许二魁还道是先前让她在众人面前褪去纱衣,想来确实不妥,有些折辱于人。
这一幕要是放在他十几岁时,袖如先前的行径,许二魁必定无比厌恶鄙夷,而后对世事多了一份理解和包容,人人平等,何来贵贱之分,若非生活,谁愿如此。
“公,公子,这真的是送给我的吗?”袖如带着几分哭腔,不敢相信的问道。
许二魁轻轻的拂去袖如眼角的泪,一扫胸中多日以来的郁结,满脸稚气轻声道:“袖如姑娘,再为我弹奏一曲儿如何?”
袖如眸子含泪,看着许二魁,她实在不敢相信,或许是不愿相信眼前的人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若是正当年龄多好,袖如自知动了不该动的念头,哭中带笑,“是,公子,奴家这就为您弹奏一曲。”
话里不自觉将许二魁的称谓从“小爷”换成了“公子”。袖如弹起琵琶,满心欢喜溢于曲中。或许从今往后,凭借此诗,她就算不及那些个花魁,较之如今也活得些许体面,甚至有朝一日嫁予人家,即便如此,也是这楼中许多姑娘梦寐以求一生也难以触及之事。
洪四嘿嘿笑道,“小兄弟这诗和字,我自是不若也,我那诗较之就是小儿学文,我瞧着楼上那群人,一个个挑出来,也没几个能比的,今日结识小兄弟,实乃幸事,还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许二魁,老哥喜欢,叫小兄弟也不妨事!”
“哈哈,好,二魁兄弟,今日高兴,你我不醉不归!”
“好,不醉不归!”
洪四说的时候,声音拔高了几分,故意说与楼上的人听。先前嘲讽许二魁的人,此番亦不留嘴,“哼,不过就是写了首歪诗,就敢如此大放厥词,也不瞧瞧这楼中粉壁上的诗,那可是当年诗魁许公子笔下的《画中仙》,许公子文笔风流却不落俗,这小子算什么东西,还不知是哪里来的破落户 ,哼?不对,那小子叫什么来着?”那人似乎想起什么似的。
“隔得稍远,没听真切,好像叫什么,什么二鬼,真奇怪有人取名字取二鬼的。”
“二鬼!许二鬼······莫不是许家的许二魁!这名字怎么有几分熟悉啊。”
“许二魁?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可是一夜之间满门被屠,诗魁许诗魁的儿子许二魁?!”
几人伸长了脖子去瞧许二魁,“哎呦,小声点儿,许家的事可不兴说,这许家太邪性,据说许家老宅现在闹鬼着呢,进去几户人家,死的死,疯的疯,还有那许家那傻子疯了这许多年,几月前有人看见他在相隐寺外被马给撂了,应是早死了,而他那傻儿子,只可惜了许原辞的才名,怎么会出现子在伶玉楼里写诗喝酒。”
几人说着却不敢再看,生怕看见什么可怖的东西。
邻桌一位白衣士子,轻饮杯中酒,道:“背地里摇唇鼓舌,擅弄是非,岂是君子所为,你等若真有几分才情,这诗壁上应有尔等之名才是!”
方才议论许二魁的几人,看了一眼那白衣士子,见那人外貌文弱,怒道,“我等算不得正人君子,那公子这般又算得了什么?”
“就是,不过是想标榜自身,以正圣人之言,德才与我等不过一合之流,又何必言他!”
“聒噪!”白衣士子一挥绣袍,三尺青峰毕现,饮罢杯中酒,“云想衣裳花想容,哈哈哈,今日见此诗一首,无憾矣!”
白衣士子本来也是受邀斗诗而来,没想到斗诗还未开始,便见到许二魁随手的四句诗。
几人还没反应过来,白衣士子手中的剑化作一道残影,那剑太快,根本来不及反应,待几人看清诗,白衣士子已将剑收回袖中。
“这诗壁也该换换名字了。”
“哼,你真当这里是······”一人话还没说完,却被身边人给拦住,小声道,“别说了!”扭头示意那人看看诗壁的位置。
那人看了一眼诗壁,顿时惊愕,随后一阵胆寒,诗壁一块被白衣士子剜了去,那被剜掉的地方,乃是叶白衣,叶飞轩的名字。当年一首《羽伶辞》差点儿在楼中夺了许良卿的魁首之位,那时他不过十五六岁,而许良卿已近而立之年,人们都道不消十载,大魏的诗魁必定是他叶飞轩的,可不知为何叶白衣弃文从武,转修剑道,仅是一年,便有所成,因剑法太快,太过凌厉,于是江湖上多了个“无风剑”的称号,所谓“叶落人归寂,无风泼血墨。”何等狂傲!
“你又何必得罪于他,他若生气,我们几条命都不够死的!”
谁知那人不怒反笑,“哼,我道是谁呢,学了一年剑道不过初窥门径!那些个江湖之人,真没见识,无风剑,叶飞轩,我瞧着啊,像扶风剑,弱柳扶风的扶风!嗯哈哈哈!”
“呃啊,”那人笑声突然戛然而至,眼睛睁得浑圆,只觉喉中一股腥甜,一只手立时按在剑柄上,看向叶飞轩的位置时,却不见叶飞轩有何动静,只是自斟自饮。
“方才那道剑光是怎么回事?看花眼了?”那人心中疑惑,拿起酒杯连喝了半壶酒,冲淡喉中些许腥甜气,又连喝了几杯,旁人说话,充耳不闻,只顾饮酒,眼神逐渐涣散。
楼上的事,许二魁并没在意,酒生豪气,许二魁和洪四两人推杯换盏,你来我往,谁也不让,芸妈妈走下楼来,看见许二魁两人,又斜眼看了看正抱琵琶的袖如,眉头一拧,神色中隐着几分厌恶,见洪四侧头看来,立时换上一副笑脸,道:“洪爷,今日与朋友来伶玉楼也不说一声,闹这么大动静!”
许二魁从芸妈妈下楼时便有注意,“要么说人能当老鸨呢,这表情管理可真到位,即不违心,又不失体面,高,实在是高!”
洪四毫不给面子,“呦,芸妈妈今儿个怎的会高抬贵脚来我这,我们这些个糙人,身上灰多,莫脏了身子,哪敢劳烦芸妈妈亲自招呼!”
洪四话中带着几分揶揄,每次来这楼里,芸妈妈虽然脸上带笑,可内地里啊最瞧不上他们这号人,要不是指着他们这些人送银子,指不定要甩什么脸色。
芸妈妈绢扇在洪四耳旁轻轻扇了扇,满脸堆笑,“哪里的话,我这开门做生意,进门是客,这楼里的客人多,有招呼这不周的地方,芸妈妈我呀在这里赔个不是。说起来,还是洪爷有本事,每次总是能带些稀奇的宝贝来。”
“呵,我一年到头我都没混个体面的衣裳,被人客气的叫声爷,不客气的叫个什么东西,我哪里来的什么宝贝!”
“洪爷说笑了,今个儿带了什么酒?这酒香啊都盖过了我这满楼的脂粉气,还说没有带什么宝贝,只怕是想藏着,怕芸妈妈我呀闻了去不是!”
“芸妈妈可真找错了人,我说呢,原来是惦记上二魁兄弟的酒了。”
芸妈妈一愣,“哦?不是洪爷带的酒?”转而看了眼许二魁,“这位小兄弟瞧着面生,想必第一次来我这伶玉楼。我在楼上便瞧见,客人和楼里的娘子都在说啊,小兄弟文采风流,小小年纪,大有当年诗魁之风呢。”
许二魁知道这是奉承话,嘴角带笑,兀自喝酒不语,心中吐槽:“嘿,这马屁拍得舒坦,会说话就多说点好吗!”
芸妈妈继续道:“小兄弟生得如此俊俏,芸妈妈我啊喜欢的紧,要是再过些年,只怕要把我这楼里的姑娘都给勾了去!”
“嗯~~~~爽!”许二魁快彻底沦陷在这一声声的马屁潮中!
“多说点,可以的话,答应我一定要出本书好吗,”许二魁看了一眼芸妈妈,丰腴的中年妇人,“不过,喜欢就算了,阿姨我还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