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曹老大把苏里的骨灰盒拿到了病房里
清晨,曹老大伺候马淑兰吃过早饭,他抱起她,轻轻地拉着褥单说:
“兰子,腿不疼吧?”
她摇摇头说:
“不疼。老大,褥单是新的,你为啥撤了呢?”
他把她的被子拿下来,把自己的被子盖在她身上。
“兰子,你干净,我洗一下被里和褥单。”
“老大,被里和褥单都是新的呀,我没尿湿……”
“兰子,我闲得慌,找点活干。”
他抱起来就向盥洗室走去。
邻床的中年妇女看着玻璃上结满的冰,她又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温度计说:
“零下四十五度,玻璃会不会冻碎了呀?”
阳光照在玻璃上,宛如朦胧的月光,病房里的光线暗淡,冰冷的气息弥漫开来,她的话语声响起,犹如玻璃在嗖嗖的寒风中冻碎了一样。马淑兰陡地盖好被子,目光离开了玻璃。
“家里没人架火,如果玻璃冻碎了,苏里的骨灰盒会不会冻裂了?”
她把被子蒙在头上,不敢往下想。
“今年冬天太冷了!”
另一个中年妇女说。
“大姐,你的被子有点薄,让护士给你换条被吧。”
“女儿晚上给我送厚被子。”
“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唉!我的儿子心粗,他不会想着妈妈的。”
马淑兰两手捂住耳朵,她想堵住两个中年妇女的话语声,而她俩的声音却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女儿?女儿?十多年了,她怕听到别人说起女儿的话,在学校的办公室里,每当哪个老师说起女儿的话,她马上就会跑到走廊里,躲在角落里,两手捂着脸,泪水流了下来……曹妮因为她和苏里结婚转了学,和她断绝母女关系,她想见曹妮一面比登天还要难,她听到谁提起女儿,或是在不同场合谁介绍道,“这是我女儿”的时候,她痛苦地要上吊自杀,尤其是曹妮说的“马淑兰!我和你断绝母女关系”话,像是一把刀剜出了她的心,掉落在地上,曹妮的脚踩得舒服的时候,她悲哀的莫过于此。
她十几年来一直盼着曹妮回心转意,盼着她能回到自己的身边,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曹妮对她的仇恨不但没有泯灭,反而与日俱增,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妮子,妈妈愧对你!妈妈愧对你!”
她在心里说着,心情好了很多。
“大姐,我的被子厚,用不着电褥子,你用吧。”
“不用,不用,女儿晚上给我送棉被。”
她掖了掖被角。
“这么冷的天,家里的花不会冻死吧?”
“大姐,不会的!要是家里没架火,别说花能冻死,就是花盆也会冻裂的。”
马淑兰的心颤了一下。
“苏里!苏里!骨灰盒冻裂了,你的骨灰会掉到地上,你在地上多冷啊?”
她心疼地哭了。
曹老大洗完被里和褥单,他回到了病房里。
“兰子!你睡觉的时候不要蒙住头,憋得慌。”
他掀了一下被角。
“兰子,你醒醒!”
他拉开了被子,马淑兰两手捂着脸。
“老大,我要回家。”
“回家?”
他愣了一下说:
“兰子,你刚住院呀,回家了,大夫咋给你打吊瓶呢?”
“我不住院了!我要回家。”
“你想家了?住几个月院,病好了,我送你回家。”
“你现在就送我回家吧。”
“兰子,你怎么耍小孩子的脾气呢?”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说。
护士推着小车走进了病房里。
“兰子,打点滴了。”
她放下了手,满脸泪水。
“兰子,你咋哭了?腿疼了?”
护士把吊瓶挂在吊瓶架上说:
“腿疼?腿疼你叫护士吗,待会儿我去给你拿止疼药。”
她把针头扎在马淑兰的胳膊上,她刚要转身离开。
“护士,我的腿不疼,不用吃药。”
“又不疼了?”
护士莞尔一笑,离开了病房。
“兰子!你腿疼,不好意思说,我去要止疼药。”
她拉住曹老大的手说:
“老大,我的腿不疼。”
她的眼睛里不由得溢满了泪水。
“英子,你心里到底有啥放不下的?你说出来!”
曹老大懵得厉害,他呆呆的看着吊瓶里的药液一滴滴地掉落在输液管里,直到最后一滴。
护士拔下针头问:
“你看到药液快输完了,咋不叫护士呢?”
“哦!哦!药液输完了?”
曹老大瞪着眼睛问。
“他是渔场的工长,今天天气冷,他在为打鱼的人担心呢!”
邻床的妇女解释了一下。
她跳下床,和另一个中年妇女一起买饭去了。
“兰子!你心里有啥放不下的?你说呀!”
曹老大的大嗓门的声音在走廊里回响着。
“老大,你小点声。”
马淑兰看了一眼敞开的房门。
“老大,你把房门关上吧!”
他关上了房门,马淑兰轻轻地说道:
“家里没人架火,我怕冻坏了东西。”
曹老大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兰子,家里什么东西怕冻坏了,我拿到病房里来。”
她的脸上露出了难以启齿的表情。曹老大穿上羊毛大衣。
“兰子,你给我钥匙;我去拿。”
“我是怕,我是怕苏里的骨灰盒冻坏了。”
曹老大顿时惊呆了。
“老大,病房里放骨灰盒不但能吓坏了病人,医生知道了会赶我出院的。”
她怯生生地说。
曹老大简直不能自拔,马淑兰居然要把苏里的骨灰盒拿到病房里来,而且还是日夜护理他的前夫帮她拿到病房里,她守候着苏里的骨灰盒,他还要日夜地守护在她和她丈丈的骨灰盒面前,悲哀,世界上最大的悲哀把他吞掉了。
“老大,病房里不能放骨灰盒,我出院回家。”
曹老大猛地回过头去,他羞怒的眼神仿佛是要把她撕成碎片,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不由得想起了曹妮怒怼她的眼神,她恐惧地说:
“老大,我的想法太荒唐了。”
她手里的钥匙掉落在地上。
病房里骤然间升腾起了殡仪馆里死人尸体的味道,马淑兰像是置身于捡拾苏里白骨的八角亭里,她面色苍白,泪流不止,身体哆嗦着,可怜兮兮的样子使得曹老大的眼神渐渐地变得越来越温和。他终于战胜了自己的悲哀和不幸,他捡起钥匙,向门外跑去……
曹老大离开医院后,他去了百货,买了几尺红布,来到马淑兰的家;他把苏里的骨灰盒用红布包裹了起来,抱着骨灰盒走进了病房,两个中年妇女正在吃饭,她俩看着他怀里的红包问:
“饭盒还用红布包上吗?”
“饭盒用红布包是图吉利,是祝福病人早日康复。”
“大姐,我回家拿东西去了。”
曹老大打开床头柜的门,把骨灰盒塞了进去。他避开了马淑兰的目光。
“我买饭去!”
星期天的上午,卡佳、王洪生和娜吉拎着两大包东西来看马淑兰。
“淑兰,你的脸红了,也胖了。”
卡佳坐在床上,她凝视着她说。
“老大瘦了。”
王洪生握着他的手说。
“曹叔不瘦,说明他没有尽心尽力护理马老师。”
娜吉说的他们都笑了起来。
“老大该回分场了,铁柱回趟家的时间都没有。”
马淑兰欠疚地说。
“马老师,你想多了,曹叔护理你细心、周到,你的病很快就会痊愈的。”
娜吉一边说一边把东西从包里拿出来,堆在地上宛如一个小山丘。
“卡佳,你们拿来的东西太多了,吃不了。”
“淑兰,老大能吃,让他补补身体。”
卡佳打着手势说。
娜吉把东西放在了床头柜上,堆得满满的。
“娜吉,没地方放了,你拿回家去吧。”
“马老师,给你买的东西哪有拿回去的?”
她打开了床头柜,把东西一个个地放在红包上,她觉得奇怪,什么珍贵的东西还用红布包着呢?她拉开了红布,骨灰盒露了出来,苏里的头像镶嵌在上面,她倏地一惊,曹老大慌忙向她使眼色。
“哦!哦!东西都放进柜子里了。”
娜吉站了起来,她拢了拢头发,掩饰着自己恐怕的心情。
“爸爸妈妈,咱们走吧,让马老师休息一下吧。”
她说着看了一眼床头柜,匆匆地走出了病房。曹老大送卡佳和王洪生走到走廊里,站在门外等候的娜吉看到了卡佳和王洪生走出了医院的大门,她惊骇地问:
“曹叔!马老师把苏里的骨灰盒拿到病房里了?”
“奶奶!不是兰子拿来的,是我拿来的。”
娜吉跺了一下脚。
“曹叔!这是病房,万一把病人吓死,那还了得?”
窝在他心里的怒火还没有发泄出来,他顿时暴跳了起来。
“奶奶!兰子怕冻裂了骨灰盒,我不把骨灰盒拿到病房里来,她就不住院治疗了;她就回家!”
娜吉顿时目瞪口呆了。
满市二中的校园里响起了广播体操,一群鸽子从覆盖着白雪的房屋上飞了起来,它们在校园里一圈圈地飞翔。
娜吉站在学生的队列前面注视着他们做体操,丽燕走了过来,她站在娜吉的身边,胸脯微微地起伏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又羞于启齿。
她和曹老大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却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她念念不忘他,只要有时间她总是找机会接触娜吉,拐弯抹角地打听曹老大的消息。当她得知马淑兰抛弃了他,和别的男人结婚了,而他在得知前妻的丈夫过世,她腿摔坏的时候,放弃和女朋友吃饭的时间,毅然决然地离席而去的时候,她对他的耻笑和怨恨消失殆尽。她由衷地佩服他,他在她的心里树立了有血有肉的高大的男人形象,她苦苦寻找的不就是这样的丈夫、这样的男人吗?她曾在不眠的夜晚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嫁给他!他能使我幸福、能够陪伴我一生。”
广播体操结束了,学生们的队列解散了,他们向四面八方走去。
“丽燕,你还在生曹叔的气吗?”
她挽起娜吉的胳膊说:
“娜吉,咱俩在校园里走走吧。”
她欢快地说。
娜吉看着她高兴的样子,心里却莫名地感伤了。
“丽燕,怪我考虑的不周到,曹叔的年龄是大了点。”
她停住脚步,凝视着她的眼神说:
“我还小吗?已是四十岁的老姑娘。”
风吹过她的脸,她的脸上挂满了忧伤和痛苦。
她俩停在一棵树下,风雨吹打的树干上露出了密密麻麻的痕迹,在寒风中飘摇的树枝仿佛在诉说着它沧桑的岁月。
丽燕忧伤地说:
“我年轻的时候曾立志要找一个英俊帅气的爱人,我找到了,我也品尝了爱情的酸甜苦辣,一个个英俊帅气的男人都背叛了我、都离我而去,一晃眼就是四十岁了;我为爱情流尽了所有的眼泪,发誓再也不找对象,独自生活一辈子。”
她摸了一下树干上的疤痕,脸上掠过了一丝惆怅。
“娜吉,你给我介绍了老大,他的直率、刚正不阿的性格深深地吸引了我;他为了抛弃他的妻子竟然离席而去,更是深深地打动了我。娜吉,老大才是我今生要找的爱人。”
她动情地说道。
“哎呀!丽燕,你不知道曹叔可笑到啥程度了。”
“他可笑?”
娜吉把曹老大把骨灰盒拿到病房里的事情诉说了一遍,她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下来。
“娜吉,会有这事?你是在讲故事吗?”
“丽燕,如果不是我亲眼看到,我哪里能相信世界上竟然有这样可笑的男人。”
“老大不可笑!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忠诚的人、最值的信赖的人!我要是能嫁给这样的人会多幸福呀。”
马淑兰的病一天比一天好了,她的心事也彻底地放下了。
“英子,你中午想吃啥呢?”
她看了一眼大雪纷飞的窗外。
“雪下得太大了,回民饭店离医院太远了。”
曹老大惊喜地说:
“我怎么忘了你爱吃酱牛肉呢?回民饭店的酱牛肉最好吃了,比我做得好。”
他匆匆地来到了回民饭店,点了两盘酱牛肉和四张馅饼,服务员在给他打包的时候,他忽然听到背后的声音。
“妮子,曹叔在吧台前站着呢。”
“不是爸爸,爸爸相亲完了就回分场啦。”
曹老大拎起饭菜转身就要离开。
“爸爸!”
他看到了向他走来的曹妮和春山。
“爸爸,你不是回分场了吗?”
他躲躲闪闪地说:
“哦!是妮子,春山呀,爸爸回分场了,你姚叔派爸爸来办点
事。”
他说完了,转身就走,曹妮拽住了他的胳膊。
“爸爸,我和春山好不容易在街里碰到了你;你和我俩一起吃饭吧。”
“妮子,渔工在旅店里等着爸爸呢;爸爸给他们送饭去,你和春山吃吧。”
他慌忙地走出了饭店的门。
曹妮呆立在吧台前。
“妮子,曹叔肯定有急事,咱俩点菜吧。”
“爸爸撒谎,现在是冬网打鱼的最佳时间,姚叔绝不会派爸爸下街的。”
曹妮拉起春山的手说:
“咱俩跟着爸爸!看看爸爸到底是给谁送饭去了?”
他俩跟在曹老大的身后一直走到医院的门口。
“妮子,曹叔新处的对象可能是病了,曹叔是给她送的饭。咱俩别进医院了。”
“春山!爸爸要是给新处的对象送饭,爸爸会告诉咱俩的。”
曹妮不容他再说,拉着他的手走进了医院里。曹老大的身影在住院部的门口消失了,他俩走进了病房的走廊里,挨个病房寻找着曹老大。
尽头的病房里忽然响起了哭声,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病房里走出来。
“妮子,曹叔和马老师吃饭呢。”
春山手指病房的玻璃窗上说。
她看到了病床上的马淑兰。
“马淑兰抛弃了我和爸爸,她还有脸吃爸爸送的饭?我把饭喂狗吃!”
尽头的病房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爸爸!爸爸!你好狠心啊?抛下我和姐姐走了!……”
春山拉起曹妮的手说:
“妮子,前面的病房里刚死了人,怪瘆人的!咱俩明天再来。”
马淑兰放下了筷子。
“老大,门外好像是妮子在说话。”
他走到门口看了看说:
“没有妮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