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马淑兰离开家去和苏里结婚
隆冬时节,天气寒冷得能冻掉下巴,大雪覆盖了大地,雪深足有半米左右,达赉湖里覆盖了冰雪,白云飘在空中,仿佛是从湖里升起的那种感觉,如果不是湖畔的悬崖峭壁和绵延起伏的山峦的衬托,白云和湖里的白雪,在狂风中宛如云雪相互交融、相互转换,不知道是白云变成了雪,还是雪变成了白云,茫茫苍苍的,浩浩渺渺的、白皑皑的世界里充满了神秘的色彩。
渔工们都出网了,妇女们都在家里做着渔工收网回来的饭,她们都在家里炖着牛排、羊排、骆驼骨头,或是包着牛肉馅、羊肉馅的饺子,肉馅里不放入菜,尽管牛肉和羊肉都很肥,但是她们还是多放些豆油,等待着在冰上冻了一天的丈夫回家,看着他们脱掉厚重的胶鞋和羊毛大衣,坐在温暖的炕上,咬第一口饺子的时候,倾听着发出扑哧的声音,油顿时从饺子里流了出来,嘴里和碗里都沾满了黄澄澄的油,那是她们从凌晨四点开始渴望听到的声音;她们会无限眷恋地坐在他们的面前,看着他们吃着饺子,再斟满一盅烫酒,倾听他们啄酒杯的声音,那咂地一声响,宛如冬天里的一首歌唱响在她们的心中,沉醉得就像是六月的玖瑰花开在心里。夜晚的火炕热得如炎热的夏天,他们收网回家后没有娱乐的地方可去,只有漫漫的长夜和狂风暴雪,以及嘎嘎冷的天气陪伴着他们,火热的大炕是他们唯一的休憩的港湾;他们从早晨出发,在凛冽的寒风中、在天寒地冻的达赉湖里一干就是十几个小时,从出发的那一刻开始,他们都眷恋着回到家里看到妻子的第一抹笑容,吃上香喷喷的饺子,喝上半斤白酒,躺在火热的大炕上,躺在妻子的漫柔的臂弯里,倾听着妻子的喁喁絮语,做着人类上生儿育女的游戏,天未亮时他们又离开了家、每天都在轮回之中,而每天妻子们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没有寂寞、没有怨言、没有忧伤,仿佛是她们生来就是在等待中成长的人。
黄英和宋玉珠来到小卖里买东西,张宏武坐在凳子上嗑瓜子,他把狗皮帽子放在膝盖上,地下撒满了瓜子皮。
“大包!”
黄英进门的一声叫,吓得他的两腿哆嗦,帽子掉在地上。
黄英的杏眼挂满了鄙视和嫌弃。
“你在家里打猪圈子还不行吗?又到小卖店里来打猪圈子?”
贾茂生微笑着说:
“英子!哪有那么多事。”
黄英剜了张宏武一眼说:
“你看看,磕了一地,你咋不去马圈里磕呢?”
他呲着黄牙,满脸堆笑地问:
“英子,我到马圈里去磕瓜子,谁陪我唠嗑呢?”
黄英马上回答:
“吴邪!吴邪陪你唠嗑!”
他拿起地上的狗皮帽子,拍打着瓜子皮;他的手在哆嗦。
“英子,闭嘴吧,你吓着大包了。”
宋玉珠说着推了她一把。
“大包,你喂完了马,回家睡觉吧。”
他偷了黄英一眼说:
“玉珠啊,还是马圈里舒服。”
黄英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
“回家睡?美的他!”
她狠狠地哼了一声。
“站在这干啥?跟癞蛤蟆似的!”
他戴上了狗皮帽子。
“我走,我走。”
他拉开门又转回了头。
“我想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英子非要赶我走。”
他关上了门,宋玉赶紧拉开门,抓住了他的胳膊。
“大包!大包!英子和你开玩笑。”
他走进屋里,坐在凳子上,摘下帽子,弹了弹,把帽子放在膝盖上,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嗑了起来。宋玉珠、贾茂生眼巴巴地等着他说话,而他却装起了深沉,贾茂生看着他的滑稽相,憋不住笑了起来。
“大包呀,大老爷们!英子跟你开了几句玩笑话,你的心眼真小!”
宋玉珠两个手指捏在一起说:
“没有针眼大。”
张宏武苦笑了一下,他拍着胸脯说:
“玉珠,我是小心眼的人?”
“哎呀!大包呀!”
宋玉珠变得妩媚动人了,她两手拍打着他的肩膀说:
“大包!你又小心眼了?我和茂生和你开玩笑呢,你又生气了?”
她手指窗外的天空。
“谁不知道大包的心胸比天空还要宽广。”
宋玉珠说得贾茂生大笑起来。张宏武扔掉烟头,哼了哼。
“我知道是玩笑话!”
他笑了,露出了满嘴黄牙。
“今天下午电影队来分场放电影!”
“真的?大包!”
宋玉珠兴奋得手舞足蹈。
“好看的电影,《林海雪原》!”
“座山雕、栾平、杨子荣。……”
贾茂生掰手指头数着。
马淑兰听到了晚上电影队来放电影,学生们在教室里坐不住的迫切心情并没有影响她;她反而更加的淡定了,她对苏里的爱由原来的狂热,变得越来越理智、越来越坚定了;她早已做好了思想准备,只要苏里的病情加重,她会离开家庭,去和苏里结婚,和他厮守一生。
阿古的班级放学了,她扎着红色的头巾,穿着淡蓝色的蒙古袍
和黑色的马靴,身边围绕着一群蹦蹦哒哒的男女学生向家里走去。
“同学们不要着急,我讲完最后一道题就下课。”
马淑兰拿起粉笔,两条大辫儿在身后晃着,学生们都喜欢看她的大辫儿,每当她转身面对黑板的时候,她的大辫儿随着她写字的姿势而摆动时,学生们的眼神都盯在了她扎着红布条的辫梢上,像是蝴蝶追随着花蕊一样,而此时此刻,学生们的心早已飞到了电影放映室,眼睛都向窗外看着。
“同学们,这道题讲完了,下课吧。”
学生们早已收拾好了书包,她的话音还没落地,学生们一窝疯地跑出了教室。
曹老大把酱牛肉切成片,摆放在盘中,外加一小碗砸好的蒜泥,特意放入醋、酱油、香油拌匀,那是马淑兰最喜欢吃的菜;他喜欢看她夹起酱牛肉蘸着蒜泥吃。
“老大,真好吃。”
她浅笑着,每当曹老大看到她笑的样子,他在冰上冻得通红的脸和疲惫不堪的身躯都会洋溢着幸福的气息。
两个人因冷战而长年的分房睡,曹老大竭尽全力迎合讨好马淑兰,他承担了所有的家务活,即使她的内衣、内裤他都抢着洗。冬网天不亮就要出发,他夜里睡几个小时就起炕,开始架火、做饭,把一天的饭菜都做好,而且还煞费苦心地做她喜欢吃的食物,直到前些日子,他买了草地的牛犍子肉,酱完之后,她蘸着蒜泥吃,嚼在嘴里发出了吧唧吧唧的声音,他看到了她的笑容,听到了她和他说话的声音,这是他盼望了多少年来的复活的爱情;他惊喜地等待着他俩冰封的爱情吹进春风,在春风里消融,如草原上的两条小溪,潺潺地流下来,在百花盛开的原野上汇合,一起奔跑在草原上。
曹老大做完饭看着窗外,他像是初恋一样在等待着情人的到来。小学生背着书包,在晚霞里踏着洁白的雪,发出了“咯吱咯吱”响声,响声在他的心里奏出来,他在谛听那与众不同的,轻柔的、快乐的、富有青春活力的脚步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在窗前,他的心怦怦直跳,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院里出现了,两条大辫儿在风中摇曳着……他打开门,站在门口等着她。
“兰子,”
她像是没听到一样。
“兰子,吃饭吧;吃完饭,看电影。”
她坐在饭桌前,夹了一筷子土豆丝吃。
“兰子,吃酱牛肉啊!”
她像是听到了小保姆的声音,夹起一片酱牛肉放入嘴里。
“兰子,蘸点蒜泥呀。”
曹老大把蒜泥碗端到她面前。
“晚上看电影,不想吃了。”
她说完,站起身来,穿上黑色的呢大衣走出了家门,曹老大怔怔地望着她消失在窗前。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孩子们在前面跑来跑去。母亲和左红坐在一起,中间坐着姜宝玉,他仰着头,眼睛盯住灯泡,仿佛是银幕挂在灯泡上,左红像是老鼠坐在夹子边缘的那种感觉,谁走过她的身边,她都畏惧地挪动一下身子。
“左红,咱们是来看电影的,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母亲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手。
梁春花坐在最后一排座位的角落里,她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宛如来自草原上的陌生人。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聚集在母亲、左红、姜宝玉的脸上,母亲平静地坐着,不时地安慰着左红,照顾着姜宝玉,她亲昵地举动惹怒了众人,投向她的目光变成了嘲讽、鄙视、厌恶和反感的感觉。
“岫蓉傻成这样了?”
孙小兰惊异地问。
“你才知道?”
孙大姐嘲讽道:
“自己家的孩子不管不顾,去管仇人家的傻子。”
孙小兰手指坐在学生堆里的园蔷、园菁和园武说。
“哼!”
黄英扫了一眼园蔷、园菁、园武。
“孩子们都不认她妈妈了!”
“这回你知道了吗?”
宋玉珠拍了拍孙小兰的手。
“娘呦!我说妇女们都躲得岫蓉远远的,原来是这样啊。”
孙小兰醒悟了,她向母亲扫了一眼。
“梁春花多聪明啊!她离左红远远的,怕沾包癞,你看岫蓉倒好,我的娘呦!越是怕沾包癞的东西她越是往上沾。”
孙小兰的悲哀莫过于此。
“娘呦!我总以为左红、梁春花是傻瓜、白痴,没有想到岫蓉才是真正的‘傻瓜’、‘白痴’。”
孙小兰的话引起了周围的妇女们吃吃地笑。
姚师傅走进了会议室里,电影放映了,银幕上出现了莽莽林海和白皑皑的雪。左红的眼睛里布满了恐惧的感觉。
“左红,那是森林、白雪;那白雪呀,和咱们院里的雪一样。”
她转过身去看了看窗外,恐怖的感觉似乎消失了。当小分队穿着白色的披衣,脚踩滑雪板穿越在林海之中,她的身体颤抖了起来,手指银幕上,嘴巴张开,母亲赶紧捂住她的嘴,她的两个胳膊摆动着,头剧烈地摇着,身体一起一伏的,后面的人挡住了视线,他们都站了起来,尽后面的矮个子看不到银幕,急得跳脚。
“坐下看!要凳子干啥用?”
“一群精神病!有凳子不坐。”
两个渔工急得跳脚骂道。
前面的人都坐了下来,后面的人看到了左红摆动的手臂和升降的身体,他们都明白了。
“精神病人就在家待着吧!疯疯癫癫的,影响别人看电影。”
前面的人扭过头去对着后面的人说:
“你们知道咋回事了吧。”
前面的人说完话,又都站起来;后面的人蹦跳起来看电影,一阵阵地跳脚声淹没了电影的声音,会议室里的人都骚动了。
“看电影,跺脚干什么?有病!”
“谁不愿意看,滚出去!”
两个渔工骂道。
小分队队员从山顶向山下滑去,他们的两手都拿着滑雪仗,身体飘在空中,白色的披衣飘飞,左红恐怖到了极点,她手指银幕上喊道:
“阿哥!阿哥!……”
声音凄惨,如夜半屈死的鬼一样嚎叫。
会议室里顿时静下来,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左红身上。
母亲抱住她,她大叫大哭:
“阿哥!阿哥!……”
她向银幕跑去,她的脚绊在椅子上,她俩摔了一跤,左红挣脱出了母亲的手,跑到银幕前,她两手抓住银幕,嘴里喊着:
“阿哥!阿哥!……”
她把银幕拽到地上,白色的墙上出现了模糊的影子,会议室里顿时哗然了,孩子们都跑到前面,手指墙壁喊着:
“电影看不清了!电影看不清了!……”
“我要看座山雕!我要看座山雕!……”
渔工们站起身来大声喊着:
“把疯子带来看电影!瞎胡闹!”
“他妈的!赶紧把疯子赶走!”
口哨声、谩骂声、喊叫声弥漫在空气中,宛如一股股强大的气流冲向天棚、冲向窗户、冲向四墙,像是要把房屋摧毁。
姚师傅走进会议室里,关掉放映机,打开了灯,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左红身上,此时,她跪在地上,头发逢乱,面对墙壁,身体颤抖着。母亲扶起她。
“左红,我送你回家吧。”
她又惊叫了起来:
“不回家!不回家!我要阿哥!我要阿哥!……”
她两手张开,扑在墙上。
“姚婶,妈妈咋了?”
姜宝玉脸对着母亲,眼斜向窗外。
“天呐!咱们是看电影呢?还是看傻子?”
一个渔工说完,渔工们都哈哈哈大笑。
“看傻子比看电影过瘾!真过瘾啊!”
“豆杵子出来了,比看小炉匠还要过瘾!”
“豆杵子是小炉匠,左红就是蝴蝶迷了!”
渔工们嘲笑的话顿时使得会议里弥漫着狂笑和激情的气息,他们在桔黄色的灯光下笑得前仰后翻。
“小炉匠!糊蝶迷!妈呀!妈呀!笑死我了……”
黄英笑得直不起腰来。
母亲转过身去,面对着他们的大笑不止,她的表情冷漠,愤怒的目光在他们的脸上扫来扫去,她由愤怒逐渐变成了暴怒,怒目圆睁地看着他们;他们的笑声如早晨的暴雨骤然间停歇了,屋里刹那间也安静了。
“左红是病人,宝玉又是智障,他们娘俩有这么好笑吗?”
他们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了,都怔怔地看着她。
“嘲笑病人、嘲讽残疾人是犯罪,如果咱们是病人或者是残疾人,别人嘲笑咱们,咱们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他们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姜树枝凝视着母亲,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善意和愧疚。母亲转过身来扶起左红。
“咱们回家吧。”
人们都静静地看着她俩,马淑兰从后面走了过来,她拉起左红的手说:
“岫蓉,咱俩送左红回家吧。”
她俩搀扶着左红向会议室的门走去,站在门口的姚师傅闪到一边说:
“嘲讽残疾儿童是犯罪!”
姚师傅目送着她们走到院里又高声道:
“唉!娘俩多可怜呀,苏里卧床不起了。”
“苏里!”
马淑兰惊叫了一声。
她马上又走了回去,姚师傅迎着她,满脸悲痛地说:
“苏里的病情加重了,他不能上班了,卧床不起。”
姚师傅进会议室的时候撂下了一句话:
“老母亲还得伺候苏里!”
马淑兰顾不上问了,她跑回到家里,打开衣柜拿出了两个皮箱,打开包箱,一件件地装着衣服,在一堆衣服里发现了苏里的相框,她拿了出来,苏里黑色的卷发下一双黑色的眼睛,宛如夜空上的两颗星星一样闪闪发亮,静静地看着她,好像在问:
“淑兰姐,你还好吗?”
思念和心痛的泪水洇满了她的双眼,她抱紧相框,禁不住泪流满面。
“苏里,我的爱人!你等着我,我去照顾你。”
曹老大看完电影之后,他回到了家里,他发现马淑兰在收拾行李。
“兰子,晚上十点了,你到哪去?”
她盖上皮箱的时候泪水湿透了衣服,她看了一眼曹老大,哽咽地说:
“老大,对不起了!”
她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
“兰子,你这是?……”
她扭过头去,背对着曹老大。
“苏里病重了,我去护理他。”
他害怕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发生在他俩闯关东,来到这间小屋里生活了十五年之后的夜晚。他看到她身穿黑色呢大衣,两个大辫儿耷拉在后背上的一瞬间,就感觉到她是那样的陌生,那个和他在乡下结婚,一起和他坐上北去的列车,一起和他相濡以沫共同生活了十五年的结发夫妻,如今却要离开他、离开他俩共筑的爱巢,即将投入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他感到了天崩地陷。
“兰子,你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我和苏里结婚!”
她坚定的语气,如大山一样不可撼动。
“奶奶!……”
曹老大撕心裂肺地哭了,他抱住头,哭得死去活来。
马淑兰没脱衣服,坐在里屋,曹老头也没脱衣服,坐在外屋地哭了一宿。
天刚蒙蒙亮,马淑兰拎着两个皮箱向外走去。
“兰子,你等等。”
曹老大站了起来,他的眼睛哭肿了,昨晚还是精神焕发,高大魁梧的感觉,经历了一夜的时光,他形容枯槁了,痴呆的眼神里已是万念俱灰。他走到里屋从炕上拿起军用毛毯,叠得整整齐齐的,递给了马淑兰说:
“兰子,我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把这条毛毯带上吧。”
军用毛毯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也是陪伴了他俩十五年的珍贵记忆,马淑兰接过毛毯,两滴眼泪掉在毯子上。
黎明的寒风吹起了屋檐上的雪,飘落在马淑兰红色的头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