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洪双喜从天而降
元旦前夕,二号分场像是一个毡包一样矗立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沉寂在达赉湖畔,散落在白雪皑皑的群山中,凛冽的寒风肆虐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小卖店的门口稀稀落落办年货的人们,倒是给这里平添了许多年味越来越浓的感觉。
贾茂生从街里办来了年货,正喜气满满地往货架上摆着。
“哇!茂生,今年的年货真的太多了。”
他转过身来说:
“哦,是英子。”
“茂生,你看到英子打扮的漂亮,就不理我了?”
宋玉珠穿着蓝色的呢大衣外套,妩媚风情地问。
“玉珠啊,大美人!你俩进门的时候,我先看到的是你。”
她“咯咯”直笑。
“茂生啊,你的嘴像是八哥的名字,说的话好听极了!”
宋玉珠看着箱子里的香蕉。
母亲走进了小卖店里,她如寒冷的风一样吹了进来,屋里顿时弥漫着严寒的气息。
“英子,玉珠也在呀。”
她俩点了点头,脸都转向了窗外,冷漠的眼神看着院里的雪。
“贾哥,”
她看了一眼水果。
“香蕉、桔子、苹果都有,一样都买一箱。”
“岫蓉啊,这些水果每样我只上了两箱,其他的三箱都卖完了,只剩这三箱了,你买这么多吃不了?”
母亲掏出钱来给他,他从柜台里搬着水果箱。
“你年年买这么多东西,自己不舍得吃都送给了孩子们。”
他把三箱水果放在母亲面前说:
“英子,玉珠,你俩帮岫蓉搬回家吧?”
她俩的神情完全融入到了窗外的景色里。
“英子,玉珠,你俩看会儿店,我帮岫蓉送回家去。”
他搬起来水果箱,母亲从他的手里夺了回去。
“左红!宝玉!进来呀。”
她开了一下门又缩了回去,姜宝玉走了进来。
“宝玉,你抱着这箱。”
母亲递给了他,她又搬起了一箱,打开门递给了左红,自己抱着一箱离开了;她前脚刚迈出门,宋玉珠骂道:
“傻瓜!损种!白痴!”
“我的天啊!岫蓉简直是不可药救了!”
黄英痛苦得山崩地裂。
贾茂生摇着头说:
“岫蓉啊,岫蓉!她喝了傻瓜的圣水了吗?傻到了向仇人报恩!”
“她变成了魔鬼,只认魔鬼,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不认了。”
黄英悲哀得像是死亡。
“我和英子进来的时候买水果好了,这下都被傻瓜买走了。”
宋玉珠后悔地说。
“英子,玉珠,我过几天再去街里办货。”
贾茂生安慰着她俩。
“明天就是元旦了,春山回来了,他闹着要吃水果。”
“英子,你和玉珠只有一个孩子,岫蓉家六个孩子呢!”
她俩都被贾茂生点悟了,禁不住哈哈大笑。
黄英回到家里,张宏武炖了一锅牛排,黄色的肥肉缀满了牛排上,热气腾腾的,飘出了香味,令人馋涎欲滴;春山拿起一块牛排吃了一口。
“妈妈,爸爸炖的牛排真好吃!”
“英子,快来吃吧!”
张宏武边倒酒边说。
黄英坐在桌前,她没有一点食欲。春山夹起一块牛排放在她的碗里。
“妈妈,吃呀。”
她看了一眼春山,神情恍惚。
“你和爸爸吃,我不饿。”
她走到里屋,站在窗前,心莫名地躁动起来,初恋时的感觉像是夜空中的星星一样闪烁不定,洪双喜的笑脸如流星一样坠落了,又如新的星星一样闪烁出来,隐藏在自己心里面的经历了二十多年时光的初恋,依然像月亮一样美丽动人,不曾有过一刻的泯灭,但今夜她的心里有一种莫名地冲动,初恋的甜美气息扑面而来,她的心骤然间如沐春风般的美好。
“双喜!双喜!你跳河死了吗?我总觉得你没死。”
她仰望夜空,仿佛是在问月亮,一颗流星划过,她蓦地想起了村里的人都说:
“双喜淹死了,尸体让鱼吃掉。”
“不!不!……”
她拉上窗帘,桔黄色的灯光照在她悲伤的脸上。
“双喜!双喜!你没死,你在哪呢?……”
寒冷的夜晚夺走了她的心声。……
元旦的早晨,天阴沉沉的,朔风怒号,下起了鹅毛大雪,分场大院瞬间漫漶在暴风雪里,雪花落在地上,瞬间被狂风刮了起来,如雪流在院里恣意横行。
渔工们放假一天,都在各自的食堂里忙碌着包饺子,曹老大擀面皮,他沉默的气息里流露出了淡淡的忧伤。渔工们都默不作声地包着饺子。
“我的娘哎!”
张宏武走进了食堂里,他摘下狗皮帽子拍打着羊皮大衣上的雪花,跺着脚后跟。
“大元旦的!你们都死气沉沉吗?”
渔工向曹老大努努嘴,向他使眼色。
“多大点的事!老婆走了,再找好的!”
他放下帽子,脱掉羊皮大衣。
“曹工长!我给你找个小白鸽。”
渔工们都顿时欢笑了起来。
“大包,你刚从威虎山下来?”
“你见到小白鸽了吗?”
“大包,蝴蝶迷长的漂亮吗?”
“蝴蝶迷漂亮还是英子漂亮?”
渔工们纷纷地问道。
张宏武拿起面皮包了一个饺子,扔在面板上。
“还英子呢,她连人家的一根毛都赶不上。”
“蝴蝶迷漂亮还是小白鸽漂亮?”
张宏武敲了一下面板,对着渔工说:
“你们打鱼打傻了吧?前几天你们没看《林海雪原》电影?”
“看了呀。”
张宏武又敲了一下面板。
“她俩谁漂亮呢?”
渔工们你看看,我瞅瞅你,异口同声地说:
“小白鸽!”
张宏武咧开嘴,露出了黄褐色的大牙,笑了笑。
“这就对了嘛!”
他看了曹老大一眼,胳膊肘碰了一下他说:
“曹工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找小白鸽给你当老婆。”
他忽地脸红到了脖子根,把筷子摔在盆里。
“奶奶!……”
他转身离开了。
“大包呀,淑兰刚和曹工长离婚,你别火上浇油了。”
杨师傅在桌前布菜,他放下了一盆骆驼骨头说。
“老婆跑了,上啥火?三条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的女人有的是!”
他梗梗着脖子。
“大包呀,英子要是跑了,你流的泪水比达赉湖里的水都多。”
杨师傅嘲讽道。
“吹牛皮!”
他拍了一下额头上的包。
“英子跟男人跑了,我不会掉一滴眼泪。”
“冬天冷,谁给你暖被窝呢?”
臧喜插话说:
“还暖被窝呢,英子十多年不让他钻被窝了。”
“算你说对了!我还是我自己吧?”
张宏武摊开两手问。
“我没掉一滴眼泪吧?我没哭咧咧的吧?”
杨师傅噎得直卡巴眼。
“大包是真正的男爷们!我服了!”
臧喜耷拉着脑袋。张宏武撸了撸胳膊说:
“英子跟男人跑了,我去找蝴蝶迷,给我当老婆!”
“大包!你快找去吧!”
曹老大吼了一嗓子,没好气地说:
“吃饭!喝酒!过元旦!”
臧喜向张宏武吐了一下舌头。
外的大雪迷蒙了人们的视线,狂风撕咬着窗户,发出了“嗖嗖”响声。
“这天喝酒真带劲!”
臧喜望着窗外,激情四射。
“杨师傅!把酒杯撤下去,换大碗喝酒。奶奶!”
曹老大撸胳膊挽袖子。
“老大!我陪你一醉方休。”
张宏武端起了酒碗说。
一碗酒刚进了肚里,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大风天的!谁来了?”
“这天哪有人来,门没锁。”
杨师傅对着渔工说。
“风刮的,除非疯子来敲门。”
张宏武斟满酒说。
第二碗酒干掉,又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杨师傅放下酒碗。
“不对呀,像是有人敲门,我去看看。”
杨师傅走到门口,他使动地推着门,门关得严严实实的;门被雪覆盖了半截,他向后退了一步,身体向门撞去,门被撞开了。
“谁呀?谁敲门?“
门后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河北味十足。他走到门前,戴着一顶草绿色的帽子,穿着蓝色的棉袄。
“老乡啊,你是河北人?”
他两手揣进袖里,冻得发抖,跺着脚。
“老乡,我是从河北农村来的。”
杨师傅一把把他拉进屋里。
“娘哎!”
杨师傅上下打量着他,看到他穿着农村做的棉鞋,露出了塞在兜里的毛线手套。杨师傅手指了指他的帽子和棉鞋问:
“你穿这鞋、这帽子还敢来东北?没冻掉你的下颏算是便宜了你!”
他摘掉帽子,梳着分头,浓眉大眼的,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与勇气的光芒;他搓着两手,跺脚,一脸惊骇的样子。
“哪知道东北这么冷。”
“老乡!现在是零下四十多度。”
他跟在杨师傅身后。
“要是知道了这么冷,多穿点衣服。”
他嘶嘶哈哈地走进了食堂里。
“我说有人敲门吧?你们都不相信。”
杨师傅手指敲门的人说:
“你们都看看,来了个河北老乡,还是从农村来的。”
渔工们都放下筷子,目光投向了他,张宏武看着他英俊帅气的眼神,忽地慌了一下,他感觉到黄英要离开了。
“老乡,坐下吃饭吧。”
他推开了杨师傅的手问:
“老乡,这里是二号分场吗?”
张宏武猛地喝了一口酒。
“是啊,你是来走亲戚的?”
敲门人的神情安定了下来。张宏武抖了一下身子,仿佛他置身于暴风雪中。敲门人来了精神,眼睛里放射出夺目的光彩。
“二号分场有叫黄英的吗?”
屋里刹那之间安静了,渔工们的眼神都盯在张宏武的脸上,他端起酒碗仰头喝光,把碗蹲在桌上。敲门人失望地问:
“二号分场没有叫黄英的?”
他沮丧的心情如窗外肃杀的严冬。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找错了地方。”
他转身离开,自言自语地说:
“我在老家打听同学们,英子是在达赉湖渔场二号分场。”
渔工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都沉不语。他走到了门口,张宏武倏地站起来说:
“老乡,二号分场有叫黄英的,她就是你要找的同学。”
渔工们都惊呆了,敲门人蓦然回首,惊喜地问:
“她在哪呢?她在哪呢?……”
张宏武倏地站起来说:
“你先吃饭吧,我去找她。”
他穿上羊毛大衣,戴上狗皮帽子就消失在了暴风雪里。
黄英从昨天晚上夜幕降临后,她始终处于心神不宁的状态。
“妈妈,爸爸不回来吃饭了?”
“你爸爸上冰了吧?”
她心不在焉,答非所问。
“妈妈,你怎么了?爸爸不上冰,他是马倌。”
她拍了一下大腿。
“哎呀!不知道想啥呢。”
她看了一眼春山。
“你爸爸在马圈喂马,他一会儿就回来啦。”
黄英笑了一下,歉疚地说道。
张宏武裂着怀,歪戴着帽子,喝得东倒西歪地走进屋里。
“爸爸回来了。”
春山扶住他,闻到了团团的酒气。
“爸爸,你吃过饭了?”
春山摘下他的帽子,拍打着落在怀里的雪花。
“大元旦的!不回家吃饭,到哪去灌猫尿了?”
他摇晃着脑袋看着春山。
“春山,你吃完饭了吗?”
“爸爸,吃完了。”
“孩子要不是为了等你,他早就出去玩啦。”
张宏武摆摆手说:
“春山,春山,你找园原玩去吧。”
他醉眼盯着春山走出家门,转过头来看着黄英说:
“英子,我不是灌的猫尿,是喝的喜酒。”
她杏眼圆睁,把手里的抹布摔在他的脸上。
“胡诌白咧!谁家的孩子结婚?你撒谎都不会撒!”
她的眼睛在他的脸上剜来剜去的。
“英子,咱俩夫妻二十多年了,我跟你撒过一次谎吗?”
他站了起来。
“英子,我真的是喝了喜酒。”
“滚犊子!进屋睡觉!大元旦的,不让人痛快。”
“英子,”
他两手抱住她的肩膀说:
“让我好好看看你,二十多年的夫妻,再看你最后一次。”
“大包!你喝魔怔了吧?耍酒疯呀?”
她推掉他的手。
“英子,我真的喜欢你!真的!真的!……”
他的眼里蓄满了泪水,黄英惊异地看着他,她迷惑了,张宏武为了爱情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哭过?今天是怎么回事呢?她的心怦怦直跳。
“英子,我今天喝的是喜酒,是喝的你的喜酒。”
她猛地捂住了心口。难道大包知道了双喜没有死?我为什么不知道呢?双喜真的没死吗?……
“英子,我为你高兴,为你高兴。咱俩结婚的时候我就发下了誓言:如果洪双喜没有淹死,他哪天来找你,我成全你俩,成全你俩。”
她紧紧地捂住心口,心马上就要跳了出来。
“双喜没有淹死?”
她简直不敢相信。惊疑地问道。
“他没有淹死?……”
黄英抓住了他的手,眼睛盯住他的双眼。
“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的颤音在屋里跌宕起伏。
“我刚才就是和他一起喝的酒。”
“洪喜在哪呢,在哪?他在哪呢?……”
这突如其来的惊天喜讯几乎使她晕厥过去。
“英子,他在一号网食堂。”
张宏武说完了,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
黄英走进宿舍里,她站在食堂的门口,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洪双喜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窗外,黄英走进了食堂里,站在他的身后,他的目光仍然没有离开,渔工们都站了起来,和杨师傅一起向门口走去,他忽然意识到了,猛地回过头来看到黄英泪流满面地站在他面前,他缓缓地站了起来,疑视着她,疑视着她……窗外的暴风雪也似乎凝固了。
“双喜!”
黄英凄厉的叫声响起,他泪崩了。
她扑在他怀里,抚摸着他的肩膀说:
“双喜!你没淹死?”
“没有。”
二十几年前的声音响起,还是那么熟悉、那么富有魅力、那么令人心醉;二十多年来,这声音如天籁之音一样响在她的耳边,仿佛是永远留在了另外的一个世界上,如今却真真切切地响在耳边。
“双喜!你没淹死,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她捶着他的胸膛,怨恨地问。
“英子,”
他拉着她的手。
“咱俩坐下来说。”
洪双喜向她讲述了自己跳河之后,被邻村的一个农民救了,自己觉得没脸回家,偷偷地参了军,曾经参加过珍宝岛战役,后来转业回到了地方政府工作。
“英子,”
他拍了拍腿。
“我的右腿在参加珍宝岛战役中被苏军的坦克轧掉了,捡回来一条命,成了残疾人。”
黄英猛地拉起他的右裤角,露出了假肢,他凄然地说:
“英子,我成了残疾人,没有勇气来找你。”
黄英哭成泪人,她搂住他的肩膀说:
“双喜!双喜!你成了残疾人,我也不会嫌弃你的!怨你!怨你!你为什么过了二十几年后才来找我?”
“英子,我到老家地方政府工作,今年冬季省政府号召支援边疆地区;我报了名,来到了呼盟工作。”
一个青春年人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洪局长,西旗政府下午的会四点准时召开。”
他看了一下手表说:
“现在快两点了。”
“双喜!你当局长了?”
他边走边说:
“英子,我来呼盟工作了,今后见面的机会多,还有见面的时候。”
他坐进了车里,草绿色的吉普车消失在暴风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