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第一百九十章
“淑菊子的轮回结束了。”
来禀告之人跪在门口,脚踩一层缝金嵌玉牡丹软垫,极为柔软,落地无声,重重花瓣活灵活现,像身处花田,周围弥漫着过于浓郁的花香。
似乎是不大适应如此奢华的地垫,来人用脚轻轻碾了两下刺绣牡丹花纹。
“南秋干的?”座上的女子一袭晚霞白蝶云缎袍,飘逸披帛在半空荡来荡去,芙蓉面上挂着泪珠,眼角嫣红,眼里却毫无悲意,似笑非笑,似问非问。
那人没回话,黑衣黑发仿佛与背后夜色融为一体,而坐在上方的女子却似月光般明亮,一头初雪般的长发洁净无瑕。
“本事不小,”似乎是习惯了来人的寡言木讷,白发的华服女子并未觉得不妥,她的泪水好似装饰般挂在面上,随着轻轻一笑滑落了下去,“问雪,咱们又不是主仆,你怎么还要跪着呢?”
千里传音造出来就是为了方便人行事,特意跑过来跪着禀报,着实多此一举。
“请罪自然要跪着。”
女子蹭了蹭下巴上的泪水,随意道:“什么事值得你这么大张旗鼓?”
“问雪给夫人添了麻烦,莽撞杀了人叫少主出走,夫人不得不和他们虚与委蛇,受委屈了。”
平日的山庄事务足以让人忙得晕头转向,不必要的虚情假意徒惹人劳累心烦,外人看着都头大。
“我还当是什么事,”女子按着红肿的眼角,“其他人倒也罢了,不必理会,都是些墙头草,打发他们费不了多少功夫,唯独……”
唯独那小子的乳母三天两头跑来哭诉,夫人也得跟着一起哭,装着可怜应付一个老太太。
夫人转而揉了揉额,底下人便说:“问雪一剑替您解忧。”
“一个老人家罢了,为难她做什么?那不是她生的,却是她养的。”
少主乳母是庄主曾经的侍妾,天生纯阴之体,被歹人抓去做炉鼎,半路庄主出手相救,她便献了元阴助他修行,之后又把一生大半修为渡给了不是自己生的孩子,如今境界也不过筑基,庄主与新妻合籍后便遣了所有侍妾,唯独她因养育少主留了下来。
那女人岁数其实比夫人小,甚至要小很多,外表却是个孤苦伶仃的老妪,夫人无心为难于她,只是三天两头哭上一场,脑袋都疼。
“那问雪去将他找回来。”
夫人抚摸着步摇珠坠,漫不经心道:“娇生惯养的小孩合该出去历练一下,再者……他打的什么小算盘我清楚得很。”
“小算盘再小也不能小觑。”
“……你明知道我喜欢看别人白费力气,南秋是例外,展兼把自己儿子养废了,依你看,他能翻出什么浪花?”夫人雪白的指头捏起耳饰,把玩着价值连城的血色妖灵花石,“你急着出去做什么?”
问雪一身黑衣,在华贵厚重的花堆之上突兀得像个泥点子,听见夫人质问,这才稍稍抬头,露出半个光洁的下巴,她修养了许久,炼魔功造成的体态异状得以隐藏,凸起的血管和古怪的肤色退去,似乎重现曾经清丽的模样。
夫人追问:“外面有唐鹤及,虽然他时日无多,但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不如等他死了再说。”
“我想去见南秋。”
夫人的步摇纹丝不动,但半空中突然划开月色半弧残影,好似一柄弯刀冰冷带霜,问雪顶着她的目光坚持,“我想知道她是怎么杀的淑菊子。”
夫人沉默片刻,轻笑道:“你太小看因果了,只要因是她,无魂之人的果就是轮回了结,按断指术当年的推测现在她亲娘还是个小丫头片子,想断淑菊子的生路很简单。”
更改命数不难,只要知道关键所在,牵一发则动全身。
问雪又把头低下,“她终究是走了姐姐的老路。”
夫人略感诧异,“你觉得失望?”
问雪只说:“不该如此。”
“所以?”夫人感到新奇,她像小孩一样从挽好的头发拨弄出来一缕,手指又卷又碾,折磨着自己雪白的发丝,“你去见她干什么?”
“杀了她。”
周围气氛静了一会儿,夫人美目圆瞪,眨了眨眼才恢复常态,随意道:“那就去吧。”
“我以为夫人会阻止我,”问雪解释自己没有明说的原因,“夫人对孩子从不下死手。”
“小姑娘这么努力想要参与进来,为何要扫兴?”
夫人绝美的五官呈现一种令人不安的兴奋,她站起身,身量比一般女人要高,却不显得魁梧,只让人觉得须得仰望。
问雪道:“我会将她带来。”
“不,让她自己找上门来,”夫人扬起衣袖,她身后轻纱般的帘子缓缓飘动,映出一个身披战甲的影子,“我想知道如果她死一回……会不会再出现一批无魂之人?”
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迎来什么的南秋正准备登上一艘小船。
欢仙舟其实指的是负责接送客人的船,真正的风月场是个半游离状态的小世界,已经认了主,据说主人曾是合欢宗下弟子,干脆把这做成了生意。
合欢宗的双修之法与修仙界普世道义相冲,又被魔尊惦记上,故而早早解散了,倘若合欢宗宗主看到此时的欢仙舟,恐怕会倍感欣慰,拍手叫好。
南秋仔细端详着面前这艘小船,它受铃声召唤而来,不知从何处出现,静静地停在陆地上,云彩漂浮在船身四周,将船托起,如同一片小小的云海。
“坐上去就可以,无人掌舵,安全得很,”于殷故意把铃铛藏在袖子里,先一步上了船,不情不愿地伸手,“难道还要我扶着你?”
南秋回了句不必,自己踏上船,后面跟着同样不情不愿的苏文尘。
于殷讪讪收回手,铃铛在他袖子下显出个很明显的轮廓。
据说从铃铛的色泽和纹样能看出前往欢仙舟的次数,南秋无意地扫过,于殷不安道:“我只是常去喝酒,你可不要误会。”
欢仙舟确实不止有美人,还有相当出名的玉露仙酿,疏通经络,可助修行。
南秋不大上心地点点头,船帆无风自动,云海翻腾,带着几人像是在海峡缝隙游走,缓慢穿透看不见的壁垒。
于殷看南秋没反应,心里顿时不大舒服,有意刺激她:“这事不需要和江遇裘解释吗?万一误会了,让人寒心怎么办?”
南秋知道江遇裘已经去了问琴县,她破天荒犹豫了一下,考虑要不要把人一起捎上。
苏文尘早就提醒过她,这时候南秋才开始犹豫,着实晚了些,不过在苏文尘看来这也证明南秋是一时冲动,赌气才要去风月场所,到了门口也不想露怯,实际心里已经后悔了。
苏文尘贴心地给她台阶下:“不如咱们还是去赏月吧,人多的地方闹闹哄哄的,又乱又吵,烦得很,你肯定不喜欢。”
南秋挑了挑眉,说:“无妨。”
两个字同时回答了两个问题,她的姿态实在游刃有余,苏文尘只得叹气,想着有自己在场,怎么也出不了大事。
反倒是于殷不大高兴,盯着船侧如浪涛的云波生闷气。
南秋不知道他又怎么了,懒得开口问,低头盘起腿开始入定修行。
于殷看她老神在在的模样更加恼火,打断道:“你这么平静,不像是第一次来啊?”
南秋觉得他在抽风,睁开眼没说话,于殷大概也觉得自己脑子有病,轻飘飘告饶后便闭上了嘴。
苏文尘面具后的眼在两人之前徘徊,狭长美目滴溜溜乱转,过了好一会儿发现他们还不说话便和南秋传音道:“我觉得你和你爹真是一模一样。”
“我知道,我和他长得很像,”南秋兴致缺缺,干脆闭目养神。
苏文尘轻笑说:“长相是一回事,我说的是别的方面。”
听美人塔的美人说南秋长得像南方还,但神态更像纤云夫人,她没见过也没怎么听说过这两人,只能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苏文尘看向明显羞恼的男子,笑说:“你和你爹真是一样,自己风轻云淡的,能把气得别人跳脚。”
南秋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明明什么也没干别人就要生她的气,这算怎么回事?
南秋再次睁开眼,开口问于殷:“你怎么回事?”
于殷愣了一下,闷声回:“没事。”
虽然事出有因,但南秋态度实在冷淡,要么是冷心冷情,不顾道侣感受,要么就是问心无愧,江遇裘也对她万般信任。
总之哪种都让人不快。
于殷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不快的,硬邦邦地又回了一句:“什么事也没有。”
南秋转头看向苏文尘,耸了耸肩示意这和自己没关系。
苏文尘笑得更欢了,说:“就是这样,你和你爹都是这样让人又爱又恨的。”
又爱又恨是好词儿么?
南秋面露嫌弃,苏文尘还是笑,声如银铃,难掩娇羞。
“你和南方还就是这样?”
苏文尘是一厢情愿,这事她自己知道,也没想着隐瞒。
“说实在的,我觉得他并非良人,我也不是打你的脸,是真觉得他配不上你,你用情至深,我不否认你用心,只是他不值得。”
苏文尘觉得她不懂,有必要教一教她,又想逗她:“你心里就没有这样的人么?”
“没有。”
“你再想想。”
“再想也没有。”
“难道就没有那种两句就能惹你生气,恨得牙都痒痒,想把他头锤烂,但他要是陷入麻烦或者危险,你会毫不犹豫去帮忙……的人吗?”
南秋噎了一下,想说有,苏文尘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尖叫着要抱她,欢呼道:“不用怀疑,那就是你的心上人呀!”
南秋立马把话咽了下去,用生平最坚决的声音说道:“没有,绝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