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客
灰狼在斗兽场内盘旋了几圈。
几乎称得上闲庭信步。
它饶有兴趣欣赏完每个人的表情变化,看见这些人满脸的恍惚、不可置信与惊惧,显然还没从刚才的血腥搏斗里回过神来。
每次接到新人时,这种环节最有趣了。
直到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它才不慌不忙地再度开口。
滋——
短暂的电流声后,众目睽睽之下,电子女音在黎明沉寂的空气里重新响起。
【哈斯特小镇位于北极圈内,是雪上运动与观看极光的圣地。】
【遗憾的是,这里位于地势险峻的帕达山脉,唯一能够通往镇中的山间小路终年被厚厚的积雪覆盖。雪橇犬与驯鹿也难以忍受长途跋涉的酷寒。】
【因此,想要成功抵达哈斯特小镇,只能抓紧转瞬即逝的夏日时光。】
【小镇居民热情好客,镇长柯莱总是带领当地居民拿出最好的食物、举办最棒的舞会招待来自远方的客人。】
【每年总有异乡人来到哈斯特,没有人不喜欢这个童话般的小镇。画家在此作画,舞者在此起舞,歌者在此吟唱,浪漫与自由属于哈斯特,属于所有的哈斯特人与旅人。】
【可快乐的时光如同哈斯特短暂的夏季,在过去,异乡人往往无法它忍耐漫长的寒冬。】
【但是别担心,旅行者们。新的柯莱镇长已经为你们备好厚实的被褥,炉火燃得正旺,黑麦面包与浆果酒储存在地下室中待人品尝。】
【只是最近,好面子的柯莱镇长多了一件烦心事。】
【哈斯特最好的歌者哑了嗓,就连布诺登医生也束手无措。】
【没有歌者的哈斯特,可不是柯莱想为旅人们展示的完美之乡。】
【请你帮帮柯莱镇长,让沉默的歌者再度发声,重现完美的哈斯特吧。】
任务背景宣读完毕。
灰狼抖了抖皮毛,就要纵身跃起——
“等等,”阮灼出声打断了它的动作,他伸手摸摸右眼眼尾的泪痣,彬彬有礼地问,“可以提供答疑环节吗?”
灰狼:“”
它有种被冒犯的、微妙的不爽。
它极不高兴地收回了尖锐的前爪,舔舔肉垫上沾染的血迹,不耐烦地等待阮灼的提问。
“喂, ‘新的柯莱镇长’是什么意思?”
阮灼回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正巧对上熊秉锐梗着脖子与系统对视。
被抢了话,阮灼也看不出一丝恼意,安安静静地等待系统回话。
只是在他看来,这个问题提的毫无价值。
这样明显的线索,无疑是任务内容的一部分。
下一刻,灰狼咧嘴一笑,露出满口森然白牙,冷冰冰的电子女音响起。
【抱歉,无权回答该问题。】
果然。
眼见着熊秉锐的神情恼怒起来,阮灼抢在他再度开口之前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劳驾,”他语速依旧不快不慢,语气沉静而温和,听上去足够谦逊有礼,“积分可以用来做什么?在这个世界任务里用得上吗?”
刚才系统宣布他们每人获得了积分后,每个人身上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既然是以分数出现的奖励,必然有存在价值。
阮灼想问清楚它的用途。
他微微颔首,向灰狼做出礼貌地做出“请”的姿势。
灰狼操着冷冰冰的电子音开了口。
【抱歉,尚未解锁积分用途。】
阮灼了然地点点头:“懂了,我们现在还不配。”
灰狼:“”
虽然玩家这话听起来很有自知之明,但它就是被冒犯了。
它难得屈尊,抢先开了口:“其他玩家还有什么疑问吗?”
这句的语速微妙地加快了。
并且在“其他”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不难听出,它省略了“请玩家阮灼立即闭嘴”这句话。
褚铭抬眼朝它看过来,下颌缓缓滑落一滴半凝固态的血液。
一时间没有人开口说话。
灰狼松了口气,耐着最后的程序重复了一次:“其他玩家还有什么疑问吗?如果没有的话”
“在没有歌者的时候,柯莱会怎么做?”李梦打破了在场的沉默,见没有人阻止她,她鼓起勇气稍稍加大了声音。
“我的意思是任务里刚刚说到,‘没有歌者的哈斯特,不是柯莱想为旅人们展示的完美之乡’。在没有歌者的哈斯特,柯莱会对到访的旅行者做什么?”
灰狼这次倒没有显出不耐烦来,它焦躁的情绪好像被这个问题安抚了,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没有歌者的哈斯特,可不是柯莱想为旅人们展示的完美之乡。】
【不完美的哈斯特,怎么可以接纳旅人呢?】
【那么,只好请旅行者们在寒冬到来之时离开。】
语出骇人。
现场一时无言。
不知何时,冷杉林的风变得更加猛烈了,风力强劲穿林而来,声声可闻。
而张瑾攥紧的手指几乎掐到肉里,清晨的凉风和潸然而下的冷汗一起,浸透了她后颈的发尾。
她身不由己地开始脑补一些画面。
雪橇犬与驯鹿也难以忍受的酷寒、冬季覆盖着厚雪的山林、饥饿的狼群与冻僵发硬的尸体。
越是想象,她越是抖得厉害。
“别怕,”张安一把拉住她的手,“会没事的,会没事的我们都从狼嘴里活下来了,人还会比野兽更可怕吗?”
然而他也知道,这些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心理安慰罢了。
谁也不知道,这个一来就死人的、见鬼的世界任务,到底会发生什么。
灰狼环顾了一圈,发现众人几乎全部面如死灰。
它很满意玩家的表现。
直到它的目光扫过褚铭。
并在对视的那个瞬间,看见一双直直望向它的、黑白分明的、瞧不出什么情绪的眼睛。
就好像在看一件普通的、没有生命的物件。
灰狼刚刚从玩家身上获得的满足感顿时消失得无隐无踪。
它干脆问也不问了,猛地向上起跃,一蹬后爪径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一句虚无缥缈的“祝大家游戏愉快”。
听起来它很不愉快就是了。
随着灰狼的消失,斗兽场渐渐缩小了,变成了最初阮灼被褚铭挟持时的大小。
而风向也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来自旷野的风穿过透明的空气墙,轻柔地拂过每个人的耳畔,缓缓地吹向森林。
看来,要抵达哈斯特,必须先穿越这片高大的原始杉林。
分明是白昼,黑暗却如潮水般层层涌上来,包裹住了每个人。
谁知道,这树林里还藏着什么鬼东西。
褚铭刚才全程一字未发,在觉察到风向改变后,也只是抬腿径自朝森林走去。
阮灼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摩挲着右眼眼尾的泪痣,似笑非笑地看着褚铭取下绑发的皮筋。
重新披散下来的微卷长发自然地垂落,没有一丝被绑过的僵硬弧度,被风吹得微散,轻飘飘地扬起几缕。
而褚铭浑然不知。
“那走吧大家,都跟上啊。”赵硕颤着声招呼了一声,紧随着褚铭的方向而去,途经阮灼时不忘招呼一声,“阮大佬,那啥,你也快跟上来吧。”
阮灼温声应道:“好。”
同伴的尸体还躺在身后——虽然只是刚认识。
但眼下,谁都不敢为了缅怀他而停留。
在不明状况之前,大家只好照着指示前进。
一切存在都将被抹杀
阮灼想,这个“抹杀”,是指什么呢?
他看见有好几个人朝小个子男人的尸体望了最后一眼,目光里混杂着胆怯、怜悯和悚然。
他也有些不适。
只是,这种不适感被在场的某个人奇异地安抚了。
阮灼想,那个人看上去,为什么没有一点点不适呢。
他真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雕塑系学生吗?
阮灼的好奇心加强了。
然而他们跨入森林时,并没有遇见什么异常。
巨木参天,森林古老而幽静。
偶尔可以听见啁啾的鸟鸣与振翅的小小风声。
被踏得平实的小路在脚下向前蜿蜒着向前伸展。
借着清晨倾泻的天光,阮灼可以清晰地看见冷杉覆着细小灰尘颗粒的老叶。
墨绿和暗金色是非常奇异的组合,总是让他想到被记忆里那只被敲碎的老金戒和其上的祖母绿。
满身血污的一群人相互搀扶着前行,经过刚刚的生死时刻,所有人的关系都被巧妙地拉近了。
“我草!大佬,你怎么突然停下了?”
紧紧跟在褚铭身后的赵硕拍了拍胸口:“吓我一跳。”
褚铭没回头,把入鞘的匕首拨出少许,刀锋反射出一条微亮的光线。简明道:“有人。”
他话音刚落,方才还宁静的森林里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像是人在行走时,脚踏上枯枝败叶发出的声响。
由小变大,由远及近。
所有人的脚步都停了。
一股不安的情绪涌动起来。
就在脚步声声音越来越明显、近在咫尺之时。
响亮浑厚的男性声音先吓了不少人一跳。
“柯莱镇长说的客人就是你们吧!”几棵杉木后,一个背着长弓的中年男人大步走了出来,“一定是你们,哈斯特已经许久没有客人来了,我安德鲁不会弄错的。”
他又猛地提高了声音:“我的天——你们怎么弄成这样?一定是遇见帕达山的狼群了,该死的,我该早些来的!”
他看起来懊恼极了。
阮灼打量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自称安德鲁的男人。
他身材高大魁梧、五官深邃鼻梁高挺,能看出明显的高加索人特征。
阮灼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下移。
他穿着深灰色的布衣,腰间束好了褐色宽皮带,别着一把尾羽凌乱的长箭。
看上去像个猎户。
下一刻,安德鲁调整好情绪,自我介绍道:“我叫安德鲁,是哈斯特的猎户。柯莱镇长告诉我镇上要来客人,真是的。可把我高兴坏了!”
他吹了声口哨:“快跟我来吧,到哈斯特的路程还长,要在天黑前赶到,我们的任务还很艰巨。”
说完,他转身往森林深处走去。
“走吧,”阮灼朝被吓坏了的众人温声招呼道,“别叫主人等急了。”
在绕过一块巨大山石后,安德鲁终于停下了脚步。
“我们到了,”他卸下扛在肩上的雪兔,转身朝众人爽朗一笑,露出森森虬髯下的一口白牙,“远方的客人们,欢迎来到哈斯特。”
此时已迫近黄昏,血日在翻涌的云层里坠落下去,镏金色的余晖洒在哈斯特小镇根根原木铺就的屋顶上。
“今天已经很晚了,请客人们先在我家好好洗个澡休息一夜,明天我将带领你们和柯莱镇长见面。”
安德鲁说着,带领众人绕过稀稀落落的木屋,最终停在一间外墙挂满动物骸骨的屋前:“天已经黑了,客人们快进屋吧,我马上准备黑麦面包和浆果酒,今天猎到的野物也会让大家饱餐一顿。”
所有人都已经长途跋涉一整天没有进食。
听见安德鲁一一报出食物的名字,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吞咽的动作。
安德鲁将所有人邀请进屋,自己哼着歌走进厨房备菜。
这时,李梦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我说,这里的东西,真的能吃吗?”
她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黑麦面包和浆果酒都是系统规则里提到的、冬天的储备粮,他们现在吃了,真的不会发生什么事吗?
而那几只死相凄惨被一箭穿身的雪兔,嘴角流出一点暗红的血,像是箭头上淬过某种毒。它们是可以安全下肚的吗?
“现在还是夏天,”阮灼说,“‘新的柯莱镇长已经为你们备好厚实的被褥,炉火、黑麦面包与浆果酒’,这些都是‘新的柯莱镇长’为了我们能熬过漫长寒冬而准备的。”
换言之,这不能与猎户安德鲁的窖藏划上等号。
“而黑麦面包和浆果酒是中古北欧的传统食物。”
“我们自夏季来到这里,不可能一直不吃不喝直到冬天。”
“如果实在担心肉类,先观察安德鲁是否食用。谨慎起见,干脆不吃也未尝不可。”
阮灼的话,让众人安心不少。
莫名其妙从家里出现在荒原,巨大的灰狼,自称“螺旋”的游戏,群狼的斗兽场,迷雾重重的哈斯特小镇以及一整天的长途跋涉,让所有人都疲倦不堪。
热气腾腾的食物和安德鲁的热情款待使他们难得放松了片刻,共享了一顿还算和谐的晚餐。
安德鲁家共有五间卧室,撇开他自己睡的一间,八人中仅有的两个女生共睡一间,张安周子凯一间,赵硕熊秉锐一间。
至于剩下的一间——
褚铭看着他:“为什么是你?”
阮灼转身把门关上:“你好凶,大家都怕你。”
清辉遥遥透过小木屋的窗棂,地面与被褥都被镀上薄薄一层银箔色,褚铭伫立在这片古朴的静默里。
良久,他问:
“你不怕 ?”
“怕啊。”阮灼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眼尾微微翘着,猫似的很狡黠的样子。
“所以,你要对我好一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