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如果
方嘉韬是带着病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这话是他七岁那年，医生对他妈妈说的。
在他七岁那年，他的班主任有一回到家里家访，在故作轻松地扯了一大通闲篇后，忽然告诉方妈妈，方嘉韬在学校里行为异常。精神高度不集中，过分活跃好动，上着上着课会忽然控制不住大叫，或是趁同桌不备冷不丁地揪人大腿肉或胳膊肉，疼得同桌小女孩哇哇哭。而班上其他男同学看见方嘉韬这样居然纷纷效仿。
都是小学生，又都是男孩儿，顽皮是正常情况，所以刚开始老师们都没放心上，只是暗地里头疼或是花半堂课的时间做教育工作。可时日久了，等别的小孩儿都已经玩腻了这套了，方嘉韬仍旧故我——班主任这才上了心。
经过她仔细观察方嘉韬后，发现他并不是故意的，而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就像是中邪了一样。”班主任最后说了这么一句。
那是八十年代初的北方小城，医疗技术水平远不够发达，方妈妈带着方嘉韬走遍了本省的医院，都没能查出方嘉韬到底怎么了，只有一位医生跟方妈妈说，你的孩子是带着病根出生的，家族里是否有什么精神疾病史？方妈妈马上想起了自己患有精神病，最后犯病投河自尽的老父亲。
医生劝她，还是到北京或上海的医院看看，或许还能有办法。方妈妈于是将方嘉韬的详细情况悉数记下，一封一封信寄往北京上海的各大医院。有些回复她没有见过此类病症，有些则石沉大海。
在不断寄信和带着方嘉韬到北京上海找医生这样的情况持续了近一年后，方嘉韬终于在北京协和医院被诊断出来所患的是多动症。那属于神经官能症的一种，不算严重，但无法治愈。不过，幸运的话，会在十八岁之后渐渐好起来。
方妈妈一听到“无法治愈”就情绪崩溃，对她来说这跟得了绝症几乎无异，就算成年后能转好，这还有十几年的光阴，一想到从身上掉下来的肉要面对他人异样的眼光十几年，她就心如刀割。医生见她这般无法接受，就劝她再生一个。
方嘉文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之下被孕育的，她承载着父母对哥哥的抱歉和父母在哥哥身上也许不能实现的期许，在一年后的某天呱呱坠地。
在那之后，方妈妈愈发溺爱孩子了，她对两个孩子几乎没有别的要求，只需要健康就好；在此之外，她对孩子们的健康管理几乎到了严苛的地步，不允许吃外面的东西，不允许睡眠低于十个小时，不允许看太过刺激的电视节目……这诸如此类的偏执几乎成为了方妈妈生活的重心，在方嘉文出生以后，她就一直和丈夫分房，跟方嘉文睡在一起，长此以往，夫妻感情也逐渐冷淡。
时间一晃而过，方嘉韬长大了。他的多动症在成年以后真的好了起来，考上了好的大学，又在南城找到了高薪的工作。他是疼爱家人的，工作之后大部分的钱都转交给母亲管理，自己只留房租和基本的生活费。对妹妹方嘉文他也是呵护备至，逢年过节给她买礼物，放假回家会给她辅导功课，几乎是有求必应。
方父算是老来得子，四十岁才有了方嘉韬。方嘉韬上大学时，方父已经过了花甲之年。因此在方嘉韬工作之后，就成为了家里的顶梁柱。方父原本饰演的丈夫与父亲的角色早在经年累月之下被架空，一家四口之间的关系仿佛失去了平衡。
方嘉韬、方嘉文和方妈妈三人之间，也逐渐形成了一种亲密、紧密而又有点畸形的关系。
方妈妈常对方嘉韬说：“长兄为父。以后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要照顾好妹妹。”方嘉韬是放在心上的。虽然他比方嘉文年长八岁，但在成长的过程中，他始终得到父母更多的爱护和宽容。小时候不懂，只觉得母亲给他生个妹妹当玩伴，长大后又岂能不明白方嘉文的出生跟自己有关。就算他不明白，在母亲年复一年的提醒之下，他也明白了。
方嘉韬不知道问题是在什么时候积攒下来的。两兄妹打小就感情好，方嘉文在很小的时候甚至还说过“长大后要嫁给哥哥”之类的话，但所有人都只当做那是童言无忌。直到后来，方嘉韬发现，他每交一任女朋友，方嘉文都会闹情绪。
最初，方嘉韬觉得那是占有欲作祟，从小只疼自己的哥哥要将爱分给另外一个女生了，总需要适应的过程。为了照顾妹妹的情绪，方嘉韬最后都选择了和那些女朋友分开。直到池海露的出现。
意识到方嘉韬这次真的决定结婚后，方嘉文和母亲很快就住进了方嘉韬在南城的家，不仅如此，方嘉文还做了一系列挑拨兄嫂关系的事。跟池海露说方嘉韬和前女友的事，说方嘉韬多疼自己的事，后来是穿着方嘉韬的贴身衣物给池海露发自拍照，还趁他们俩不在家，直接睡在他们小两口的床上。
那个时候，池海露是爱方嘉韬的。可是再爱，也无法一而再再而三地承受这样的事，更何况当她告诉方嘉韬有关于方嘉文的种种事迹后，她看到了方嘉韬下意识对妹妹的维护。在相互拉扯了几个月后，两人还是分手了。
在那之后，方母和方嘉文就在家里长久地住下了。方嘉韬也没有再谈恋爱，他已经伤害了池海露，他不想再伤害其他人。
……
池海露母亲在桥苑派出所认出方嘉文的下一刻就给方嘉韬发了微信。
当方嘉韬看到网上流传着的那张和池海露的结婚照时，他其实有怀疑过方嘉文，因为他的脸被贴心地打上了马赛克。但是他选择了逃避。作为兄长，兼着父亲的责任，他不想再和家里起冲突，也不想再听到母亲声泪俱下地控诉，说他因为一个女人伤了亲生母亲和亲生妹妹的心。
可是当他收到池海露母亲微信的那一刻，他实在是无法再忍受了。有关于池海露的谣言，警察局，方嘉文，三个因素关联到一起，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他匆匆忙忙赶到桥苑派出所，刚进门就看见方嘉文哭丧着脸，他一偏头，又看见池海露母亲正在强忍崩溃情绪。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闹成现在这样，为什么妹妹会这样，如果他当初处理得好一点，池海露会不会就不会死？
他再也无法忍受，一巴掌甩到方嘉文脸上后大声质问：“你有什么可委屈的！！！”
那一巴掌清脆又响亮，报案大厅像被这一巴掌一质问按下了静音键。所有人的眼神都集中在方嘉韬兄妹身上。
方嘉文方才落不下的泪此刻滚滚滴落，她颤着声一遍一遍地叫：“哥，哥……”
忍耐了许久的池海露母亲，这时由肖逸搀扶着从他们两兄妹身边经过，径直走到李景睿面前。
池海露母亲问：“警官，请问都问清楚了吗？是跟她们俩有关系吗？”
李景睿原本坐着，此刻站了起来，沉默地点了点头。
“好，好啊，”池海露母亲苦笑着，回头看了一眼方嘉韬，又把视线挪到了方嘉文身上，“你们家的破事，我对谁都没有说过，露露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你们就是这么对待我们家，对待我们家露露的？”
黎以姗和黎英男也还没有离开，兄妹站在距离派出所大门几步的距离，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黎以姗忽然觉得心里有点紧。
无人说话。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任谁都不敢再多说一句什么。
隔了一阵，池海露母亲的声音又再次响起：“小方，露露出事之后，我总是在想，如果当初你们顺利结婚了，那该多好啊……那也许她就不会为了工作拼了命的去喝酒应酬，不会遇见不好的人，不舒服的时候马上就能有人发现她不对劲，她也许就不会离开，不会……不会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了。”
可惜，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如果。
她本来还想强忍，可等说完这番话，就再也无法自持地痛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