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雪落
十一月末,宛樟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
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同期的时候要早,当同学们还在教室里埋头上课的时候窗外已经渐渐飘雪。
下课的时候,靠窗的学生打开一侧的窗户,脸微微探出去感受那薄如蝉翼般的冷气,然后浅浅呼吸一瞬,热气又化作一小片的白茫茫消散在冷风里。
这场雪并不大,但是持续的时间很长,而且雪落在地面上就化了,只留下一小片的湿漉漉。
冷气丝丝缕缕流进教室里,季蓝栀呼吸间感觉像是燥热的夏日乘了一片薄荷叶作为轻舟滑入茂密林荫的湿凉里,晕染开浓密而茂盛的绿。
夏天固然热烈,但是季蓝栀格外喜欢冬天,她喜欢仰头呼吸鼻息间撺掇的冷气,喜欢裹着厚厚的绒线围巾走在下满雪的道路上,喜欢一个侧眸,就可以看见那个自己最想看见的身影。
下雪的世界,美得像童话。
下节课打上课铃的时候,季蓝栀的目光还流连在窗户外面,远处的砖瓦房顶由瓦片铺就,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覆盖住原本残余的风尘。
藏在课桌下的手指轻触桌洞里放着的围巾,细腻柔软的面料填满指缝,彼时窗外刮进来一阵清冽的冷风,这时候季蓝栀才觉得,冬天来了。
到了午休的时候,钟冉澄应该是去找束柯问问题去了,于是季蓝栀一个人穿着一件棉衣走在三中的操场上,她微微垂头往前缓慢地走,风缠绵于她解开皮筋后散发的发丝之间,原本到锁骨的长度现在已经可以垂在肩膀上了。
她的衣兜里放着一个可以拍照的老手机,有时候网速有些慢,点开软件反应时间需要一段时间。
再次抬头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教学楼后面的一条长廊下,池子里的水已经被抽干,灰色的底部存了些积雪融化后的水。
楼后面的露天走廊几乎没有人来,站在这里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远方传来同学的嬉戏打闹的声音。
季蓝栀难得找到一处安谧的地方,刚想走进走廊里就看到浅咖色的一角,待到她完全看到那个人影从柱子后面走出来,她没忍住呼吸一滞。
施宁晨背靠在走廊后面的一个柱子上,他的双腿往前踏,校服外面穿了一件咖色的风衣,袖口对他来说有点短了,露出一节腕骨,皮肤如瓷。
他一个人靠在这,额前的黑发带着被雪水晕染的湿润垂在眼睫上面。
施宁晨缓缓眨了一下眼睛,瞳孔里仍旧是淡漠的情绪,仿若千雪孤寂万里寒冰,视线落在往下落的“白絮”竟也是没有多余的感情。
他的左手微微摊开,掌纹清晰的手掌上零星地落雪丝丝凉凉的触感渗透进血管蔓延进四肢。
季蓝栀站在原地看着他抬手的动作,下雪的声音远不及她的心跳声。
她像个和众多人一起藏在光里的人,在被光包裹的角落里悄悄遥望那个逆光而站的背影。
像这样安静地注视,下意识地屏息凝神,生怕一个急促的喘息暴露了自己站在这里的证明。
此刻,雪落的声音,和我心跳的声音,我什么都听不见。
季蓝栀仓促地去摸手里的那个旧手机,一着急直接砸在地上。
“啪”地一下。
季蓝栀感觉到施宁晨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自己慌乱躲在树丛后面,干枯的枝条戳着她的小腿和后背,似乎和那视线一起照得她如芒在背。
施宁晨只是象征性地往这边望了一眼,随即变把视线收回,独自站在缓缓飘雪的那处,仿佛不被任何人和事物影响似的。
每个人都需要寻得一片安谧的宝地去细细思酌,将那不会和别人说出口的心事隐于风雪,挥毫泼墨般挪进令人瑟缩的烈风里。
季蓝栀握紧裹着雪水的手机,手心的沁凉被紧紧握着而生成的热气所掩盖。
女孩眼睫颤动,零星的雪花搭在那细小的睫毛上,于是视线便多出一点白茫茫。
她打开手机,这次出奇的顺利,她把摄像头打开,隔着凌乱的枯枝在镜头里将那个人的身影放大。
只能拍到一个模糊的侧影。
“阿晨!”
季蓝栀手机还没收好,刚想点开相册去查看那张图片,就听见清脆的喊声。
那声音她也很熟悉,身体一下子僵在那不敢动了,只有眼神还在声音传来的地方反复逡巡,似在确认。
邓青稚穿着白色的呢子大衣,围巾也是白色的,一角还绣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
季蓝栀感觉心脏隐隐有麻痹的感觉,因为施宁晨的围巾是黑色的,此刻他们的样子倒像是……
她不敢再往下想,只是觉得那件白色的围巾真好看,好看到她有些羡慕。
他们似乎在交流些什么,可是季蓝栀一秒也不想多待在这里,她仓促地把手机放进兜里就往学校教学楼里跑。
拐角处有老师走出来,她差点没看见撞上去,彼时她手里的手机刚刚放进衣兜,指尖僵在那。
是教导主任,看见他的那一刻掌心隐隐有濡湿的感觉,手机的硬质边缘被她紧紧捏在手里,硌得手掌心泛起生疼。
她打了个招呼,教导主任正在看手机,抬头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之后又垂眸,似乎是没有注意到她慌乱的举止。
教学楼静谧的一个角落,季蓝栀紧紧靠在墙面铺就的冰冷瓷砖上,细细的喘息从这不起眼的一角往外冒,刚才的那样的画面,多看一眼眼睛都会疼。
明明知道自己不会是那个勇敢的人,可是靠近他的时候,施宁晨身上好像有无数吸盘一样的东西,附着在上面吸引着她靠近,越靠越近,让她总会升起以为他会回头看的错觉。
自己不是勇敢的人,所以别人靠近他的时候,自己本不应该难过才对,就像是一个机遇,抓住了就是抓住了,遗失了就消散在冷风里。
可是,怎么会不难过呢?
暗恋着你的我,我们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事情啊。
季蓝栀的脸上漾起一抹苦笑,她垂在身侧的手明显感觉无力,可是还是强撑着举起,看着手机里刚刚拍下的模糊照片,越看视线越模糊。
她翻身逃离了这个让她充满狼狈的地方,独自一个人走在飘雪而下的路上。
走廊尽处似在回响那急促逃离的脚步声,可是原地张望,已经看不见任何身影了。
肩膀捱季雪,眉梢抚冬意。
万籁俱寂,唯有脆弱不堪一击。
-
季蓝栀在旧椿巷找了一家洗照片的店,把旧手机里的照片传到师傅的电脑上时,等待的时间比等待考试成绩还要焦灼。
当电脑屏幕上闪过那张略微模糊的照片时,季蓝栀眼神微怔看着那里,以至于打印店的师傅都有些哭笑不得。
“姑娘,姑娘?”
季蓝栀回神,头微微偏了一下:“嗯?”
“洗几张姑娘?”
“三张吧。”
“好嘞。”
彼时店里面只有打印机的轻微轰鸣声,纸张细微的摩擦声,像噼里啪啦流动的电流声音,轻微炸裂在空气里,勾起人心底埋藏的情绪。
照片打印出来的时候,打印店师傅自然已经注意到了上面男孩子的身影,他歪头去看照片上的内容,憨厚地笑了一下。
“这是你喜欢的男孩子啊。”
季蓝栀没想到他突然来了一句,一时间被戳中她的心里事,她也不知道怎么像陌生人去掩盖,去解释照片上的施宁晨是怎样被她记录在相机里的。
照片被师傅装进白色的透明袋子里,季蓝栀说了声谢谢就连忙离开了这里,手指握着的照片隐隐发烫,快要一直烧进她的心里。
那师傅看着女孩仓忙离开的身影心想她一定有什么急事吧,笑着摇摇头心想现在的学生也挺忙的。
……
傍晚的时候,打印店关门,那师傅在照片打印机的打印处发现了一张照片。
他狐疑地揭开那张照片,背面的画面一下子露出来,从店门口透进来的夕阳落在白色边缘的照片上,恍若被橘子海涉足的白色浅滩,点点足迹遍布,依旧可以清晰可见。
今天来印照片的人少,他很快想起这张照片是一个高中女学生想来打印的。
当时是他多印了一张还是那姑娘没拿走的?
他也记不清了。
因为着急下班,一个电话打进来,他就直接把照片贴在了一旁用来展示范例的照片墙上。
于是一抹斜阳落在少年咖色风衣的一角,和那颜色晕染在一起,已经快要辨析不清原来的颜色是什么样的。
哪里偷偷溜进来的风掀起照片的一角,吹皱少年的衣袂,却从不曾吹弯他挺拔的脊背,不曾吹散他眉目间的凛冽。
……
季蓝栀回家以后翻出了自己印好的照片,她不敢贴在墙上,只好塞进自己最宝贝的一个本子上,本子的最外面有一层白色的塑胶封套,把照片放在里面隐约可以看见是哪一张,也只有季蓝栀这上面的人是谁。
其实打印店的老板说的对,那是她喜欢的男生,但她还远做不到和陌生人去解释这个人在她心里的存在面积,她连喜欢都忍不住下意识屏息怕惊扰到他,又怎么会主动提起这个人。
深吸一口气,季蓝栀将本子的纸张翻到下一页,微微泛黄的纸页挡住了那雪里的身影,却在她脑海挥之不去。
投入到新一轮的题海里,季蓝栀的思绪才逐渐被转移,只是少女的那如同压箱底一般是心事,多半是说给星和月听吧。
-
施宁晨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原本今天他打算继续备战生竞的复赛,但因为大部分的辅导资料还在他最不想回去的那个家里,于是他背着书包准备回去。
雪天路稍微有一些滑,青石板砖和悬挂在屋檐处的瓦砾颜色也有些深浅不一,还没走到家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女人的笑声。
“明俊明俊,快看看你爸爸手里的拨浪鼓,去拿!”
云景阑笑得明媚,以至于声音从门外透出来,都已经掩盖不住那冲破天的宠溺和喜悦,却让施宁晨浑身一凉,霎时便收紧手上提着的装书布袋。
“明俊,喊一声爸爸,喊一声我就给你。”
是施兴辉的声音,是面对他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
“哎呦,明俊还不太会说话呢,你就这样逗他。”
云景阑的声音看似责怪,其实语气里暗含的大部分情绪都是娇嗔和柔和,哪里有半点“责怪”的模样。
里面拨浪鼓的声音也可以听到,当两个弹丸轮流伴随着绳子牵引撞击鼓面的时候,闷闷的声音传来,伴随着孩子的牙牙学语和大人的逗乐。
好像他们才是一家人一样。
施宁晨脖颈微弯,自嘲地笑了一声,随即眼底逐渐爬上嘲讽和不屑的笑意,他伸手推开门,用力有些大。
“嘭”地一声,门板推开撞到两侧的柜子,一阵仿若震天般的巨响。
里面的人明显被这突然的一下吓得不轻,云景阑惊呼一声,仿若被吓了一跳。
坐在婴儿座位上的施明俊转着眼睛,望着走进来的施宁晨,黑色的瞳仁闪烁着微光,他稚嫩的唇瓣发出几个听不送的声音,咿咿呀呀叫着。
施宁晨不紧不慢进去往里面迈步,他双手插兜,目光冷冽地在他们三个人身上逡巡了一圈,鼻间逸出一抹极具讽刺意味的哼笑声。
“打扰你们好事了?”
每个月一号,他们“团聚”的日子。
施宁晨看了一眼手上的表,顺便看了一眼墙上悬挂的电子钟。
11月29号。
还没到下个月一号,就已经等不及了么?
现在他冲进来这个架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要破坏什么,事实上,脸上挂着幸福笑容的人,不一定就是受害者,还可能是罪恶者得逞之后的笑。
家里的保姆阿姨看见这一幕默默走了下去,云景阑在施宁晨身上看了一眼,心里啧啧但脸上还有维持着所谓慈母的笑容。
“小晨回来了,你们父子好好聊聊,有什么事说开就好了。”
真是令人恶心,施宁晨偏过脸勾了下唇。
只是不过须臾,施宁晨眼光锋锐朝她望去,语气里透着厌恶而生的讥讽。
“您是到哪都打算抢着说话吗?还是说,您就喜欢抢别人的东西,以这乐此不疲呢?”
一语双关,让云景阑的笑僵在了脸上。
那张保养还算得宜的脸上隐隐有龟裂的痕迹,一阵青一阵白的。
施兴辉见如今眼前这个一直还算引以为傲的儿子如今锋芒尽露,但丝毫不给他留多余的面子,施兴辉脸上挂不住,喝道。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伴随着的,还有一双劲瘦但力量感满满的手拍在桌子上发出的声音,不比刚才门被推开的声音小多少。
还没等施宁晨回话,一旁坐在座位上的施明俊仿佛被吓到的样子,发出了巨大的哭声,震得靠近的人脑袋疼。
施兴辉忘了还有施明俊在场,以往他都习惯了在施宁晨面前无意间暴露出的气急攻心的一幕,没想到这一次反倒让在场的人有些无措。
施明俊像是被施兴辉拍桌子和冷喝的声音吓得不轻,一直呜呜哇哇地哭,云景阑看着心疼得不行,但她又不太能表现得太埋怨施兴辉,只好努力安抚自己的儿子。
施兴辉看着小儿子哭得伤心,刚才心里的窝着的火已经消散了大半,军队里曾经那么骄傲的男人,竟也会露出这么纡尊降贵的一面。
倒是证明了一点,施明俊是他亲儿子。
眼瞅着没人和他较劲,施宁晨自嘲一笑往楼上走,关上门似乎还能听见施明俊的哭声,再想到施兴辉为了逗他笑而扮的鬼脸,突然觉得好笑。
他第一次被施兴辉丢进军队里的时候才刚上幼儿园,相比同龄的孩子来说,那个时候施宁晨早已经开始记事,也会简单的交流说话,走路也很平稳。
那个炎热的盛夏,他第一次被施兴辉带到军队大院,彼时成年的新兵正在演练,看见他一个小娃娃进来都是不屑嘲讽的笑容,趁他不注意敲他脑袋一下,或者扒拉一下他肉乎乎的小胳膊。
纵使比成年孩子还要早些开始成长,但这样的场面一个六岁的小娃娃怎么挡得住,一个人站在阴凉的一角默默擦眼泪,阳光毒辣晒得他脑袋全是汗。
而再小的时候,他也记不清了,但施兴辉那个样子,是他儿时从没有体会过的。
羡慕吗?或许曾经羡慕,但是现在的自己,已经有能力不去稀罕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
心里因为儿时阴影空出来的一块,不填补也罢。
因为施宁晨,也是一个残缺的施宁晨罢了。
他坐在椅子上,手边是已经收拾好的竞赛讲义,边缘的纸已经发皱,粉色绿色的页码标记签也有一角弯起,无数次的推演,无数次的计算,无数次的努力,想换来一个成功。
他知道成功之路来之不易,在没有抵达那个最闪耀的地方以前,他不会暴露自己任何多余的野心,但他可以自信而昂扬地说出自己的理想,这是通往那条路上的烁灿和坦荡。
后来丁咏知知道施兴辉把他一个人扔在军队里的时候和他大吵了一架,那个时候的施宁晨望着母亲瘦弱的身体,明明整个人已经快站不起来,还是用那双骨瘦如柴的手护着他。
再睁眼时,施宁晨眼底闪过一抹猩红,眼白上出现了红血丝,他脖颈微弯,脑海里控制不住回想那个以前,那个虽然破败但仍有一个人为你遮风挡雨的从前。
那个时候真是幸福,至少有一个人是站在你身后的。
可如今,施宁晨,你没有退路了,你只能往前走,拼命地往前走。
永远不要回头。
施宁晨离开的时候就看到施兴辉那对坚毅,本该撑起他和妈妈一个家的肩膀住了另外一户人家。
那样他曾经伸手啼哭想要触碰的肩膀,坐着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雪洒满地,水汽氤氲空气潮湿,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纵使命运将他无情苛责,沉郁顿挫之后,少年肩膀还是担得起责任,守得住心里那一处净土。
没有别的,少年只会更坚强一些。
直到有能力可以撑起一方天地时,不过那也不是他行至人生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