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纠结
到了周三的时候,体测名单出来了。
当班里同学风风火火地把名单贴出来的时候,剩下的同学纷纷凑过去看。
“别挤别挤,一个人一个人慢慢来。”
“我靠怎么又有我啊……”
“你运气好呗。”
季蓝栀和钟冉澄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一大堆人凑在张贴的名单那边围得水泄不通。
钟冉澄踮起脚往那个方向忘,挽着季蓝栀的手说:“这次我看名单挺短的,估计没几个人被抽到。”
语毕她双手合十:“千万别抽到我。”
等上课铃已经打响的时候,同学们才纷纷离开那回到教室,她们没看到名单只好先回班级。
席倾思走进班里,在提及体测的时候念了九班需要去市体育场参加同学的名单。
很不巧的是,这几个人里季蓝栀、钟冉澄、贺郁渊和施宁晨四个人全部被抽中体测,剩下班里的其他人都和她不熟悉。
钟冉澄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此刻揭露在她眼前,她趴在桌子上一脸生无可恋:“这绝对是对我最大的惊喜。”
坐在前面的贺郁渊一脸狡黠,钟冉澄气哼哼地说他这次也躲不过去被抽中的命运。
两个人打打闹闹又是一片。
季蓝栀忍不住失笑,将目光投射到窗户外的天空,看不见白云在飘,只有朦胧的日光和湛蓝到无边无际的天。
看着前面空下来的坐位,季蓝栀想起昨天下午的那一幕,酸酸涩涩地形容不出来。
她下意识想解释更多,却忘记了她和施宁晨之间,根本不算熟悉。
所以她最后什么也没说,他也是。
回家的一路她都觉得有些别扭,过马路的时候要不是对方提醒她恐怕就直直撞上自行车。
手腕处的皮肤被窗口溜进来的风吹凉,季蓝栀换了个手托腮,右手拿着笔不知在纸上写些什么。
余光瞥见施宁晨接水回来,缠在他手腕上的红线永远是最明显的,不用特意将目光移向那个位置只要注意到那一抹晃荡的红,就知道是他。
这点小心思季蓝栀没说给别人听,是一个自己和自己的契约。
她装作低头验算,偶尔摆弄一下左上角放着几本的书,自己一遍遍捋平那些卷起角的本子,略有些粗糙的演算纸上一角都是她密密麻麻点下的痕迹。
季蓝栀怕被注意到,把那演算纸的一角撕下来握成一个纸团扔到桌洞里。
抬眸时施宁晨坐在她前面,后背的骨骼撑起白色的校服短袖,偶尔他放松地耸耸肩膀,耳侧的头发也跟着动,像在光里跳跃一般。
施宁晨的校服总是那样干净,没有多余墨水和笔水染过的痕迹,也没有夏天男生打球一身汗后的汗渍,没有运球过程中不经意间蹭到的灰色印记。
以前在桐芜上学的时候,季蓝栀好像看到的都是一下课就鸡飞狗跳的男生,拿着班里的拖把在手里挥的样子,偶尔说一句话不对嘴就拎着领子打起来的时刻,她以为都是这样的。
她只见过天空的一角,却憧憬着整片天空的绚丽多姿。
不知道什么时候钟冉澄出去了,季蓝栀旁边的位置空下来也有路过的男女生追着打闹,不经意间触碰季蓝栀握着黑色水笔的手。
撞到她手肘后面的位置,惯性作用笔尖不受控制地往前划,施宁晨刚好往后靠,黑色的笔墨在他后面的校服点了一个黑色的痕迹。
季蓝栀嘴角微抽,那男生似乎在跟她道歉,见眼前这女生不说话赶紧转头和施宁晨搭了一句。
“施宁晨,对不住啊。”
“嗯?”施宁晨慢悠悠转过身,看到季蓝栀宛若凝固住的表情下意识往身后看,但是他这个角度看不到衣服上黑色的墨迹。
那男生解释说刚才撞到季蓝栀的胳膊然后把笔水涂在他后背了。
季蓝栀嘴边的道歉还没说,施宁晨不经意地回头继续他笔下的习题册,感觉像在空气里溜着语气说的一句。
“没事。”
“对不起。”
那根在他衣服上留过痕迹的笔已经被季蓝栀收起放在铅笔盒的最深处,她重新拿了一根自动铅笔,细小的灰色铅芯往外推的时候,她说了一句对不起。
施宁晨听到这句话,自动停下手里正在忙的事情,半侧着身回头一笑:“没多大事,不用道歉。”
眼光扫过女孩揪在一起的手,看见她一下一下压着指腹的动作,施宁晨眼神微凝。
虽然他不懂女生的心思,不过他也看出来她在紧张。
为什么呀,因为在他的衣服上划了一道印记么?
“他平时和我‘有仇’,借机报复我呢。”施宁晨哼笑着说,眉目间微扬往刚才撞她的那个男生那边看。
“施宁晨你真……”那男生听到这番评价,瞬间装作心脏不舒服的样子捂住胸口,“背信弃义第一名你。”
施宁晨不吃他这套,一条腿搭在桌子下方的横木上,靠近季蓝栀一侧的手臂搭在她的桌子上,笑得肆意且张扬。
“不敢当啊。”原本平和的语气在说出这句话时像被往上拉起的橡皮筋。
“气死我算了。”那男生翻了个白眼,噎了他一句。
等到下一节课的上课铃打响时,两个人的互怼才叫结束,季蓝栀埋下头,掌心触摸脸侧微微灼人的温度,目光聚集在他背后那个墨水的黑色点迹。
施宁晨那个话的意思他很明白,他或许看出她的不自然来,自己找了新的理由。
他只要是想,他就能和周围的人打成一片,没有人会觉得这样一个浑身发着光的少年违和。
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沿着他脚下踏着的星光继续铺就。
施宁晨确实是看出来她的不自然,也许她觉得把笔水蹭到自己的身上这件事让她愧疚,所以他自然岔开了话题。
我告诉你,不用担心这些,也无需觉得抱歉。
谢谢你。
季蓝栀没忍住注视那个背影挺直的少年背影。
对于像她一个这样有些敏感的人来说,有时候不经意的一个动作,一句话,看似无关痛痒实则在她平静如水的面孔下,正在掀起惊涛骇浪。
少年也许不会留意他的一句话,保护了一颗有些脆弱的心灵。
季蓝栀偏头看向窗外,掌心掩盖住唇角的弧度。
不过也正是因为你没留意才更叫人觉得可贵吗?
善良与正直,藏进了你的骨头里。
周三放学之后学校开广播宣讲这次体测的事情,窗口透进来的热气让坐在位置上的同学们仿佛都变成了打了霜的茄子。
呼出的一口气似乎都带着滚烫的热度。
蝉鸣声叫得越来越急促,仿佛同学们渴望放学的急切心情。
没人注意听广播里穿出来教导主任努力令人振奋的声音,每个人攥紧手里的书包带准备一结束就拿着书包离开。
这个年纪的学生,什么情绪都不会隐藏,表现出来的青涩就是最本身的模样。
放学以后钟冉澄拉着季蓝栀买了甜橙冰棒,雪糕容易化,她们刚结账就钻出小店门撕开包装,包裹在塑料包装里的冷气簌簌往外冒,融在空气里看都看不见。
咬下去的第一口,感觉灵魂才归位。
还没走到岔路口,两个人一直在聊体测的事情,下午阳光毒辣的时候正在过去,但依旧燥热不减。
走到路口,正要和钟冉澄分别时,她看见了另一侧马路上站着的中年男人,他也在看到季蓝栀的时候呆在了原地。
烈烈日光照在沥青路上,每走一步都要把人攫进热度的黑洞里。
就像她心脏里那个因为家庭不幸福而注定空缺的位置里,每一次感受到来自别人的爱意,就忍不住隐隐作痛。
日光在她身上搁浅,破了洞里刮过的风歇斯底里。
她没想到在这个街角能碰见季戎。
找了个有空调的咖啡厅落座,付款的时候季戎下意识摸了摸裤兜里的钱包,还没拿出来季蓝栀已经用手机扣了款,找了一个偏僻的位置,她眉目间似乎不带任何情绪:“爸,坐这吧。”
季戎收起生了茧的手指,尴尬地笑笑做到季蓝栀的位置上。
季蓝栀刚才就注意到季戎手臂上的石膏已经拆去,按理说至少要两三个月。
她犹豫开口:“爸,你手臂上的石膏。”
“已经好了。”季戎给她展示手臂曲起又展平的动作,在外面长时间游走的皮肤被晒得隐隐发红。
中年男人脸上带笑,曲起肘的时候还保持着笑意,季蓝栀一阵恍惚。
以前很小的时候,邵若絮不让她碰这碰那的,自己对外界的小动物和小玩意总保持着新奇感和探究欲。
季戎看到女儿一脸吃瘪的模样,总是表面不说背后给她搜罗点自己出差买的小陀螺,陀螺是木质的,上面挂着一个白色的小塑料圈,红色的陀身上还有黑色的手绘纹路。
她双手捧着那个小陀螺,喜欢得两眼发光来回摆弄,圆溜溜的眼睛看向脖子间还在淌汗的父亲,他笑得也是一脸骄傲。
两杯果汁已经端上来,季蓝栀触上那冰冷的玻璃杯壁,敏感的情绪和回忆一下子扎到心里。
她很怀念以前,怀念那个容易快乐的自己,怀念那个没有被贪念和世俗浸染的人,怀念一个人拥有自己最喜欢的玩具,那种开心的情绪越来越少。
季蓝栀有时候觉得自己和父母的关系已经很淡很淡,可是回想起那一刻,记录时光的轨迹的相机再次来到眼前双鬓发白的他们,也有一份心在为自己操劳的他们。
不是,不是,我其实很爱你们。
只是我的心,不够勇敢,我说不出口伤人的话也不愿意给你们感情回馈。
真是很复杂的情感。
季蓝栀压下眼睫,努力掩饰眼底的情绪。
“爸,喝吧。”季蓝栀把杯子推过去,微抿的唇角透露出她一瞬间的不自然。
“诶,好。”季戎没多客气,接过来喝了一口,然后乐呵地笑了。
“什么事这么开心。”季蓝栀调整了下吸管的位置问了一句。
“我女儿请我喝的啊。”季戎笑起来的时候最近没剃除的胡子随着皮肤的移动弯起一个弧度。
“你说的我好像平时很抠门似的。”
“哪能啊。”
父女俩不加压力平时调侃的时候,还是很轻松愉悦的,或许没了那件事情,他们家真的现在也可以慢慢走回幸福的起点吧。
季蓝栀想到这,笑容淡了几分。
“爸,保重身体。”
季戎放在桌子上的左手指尖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粗糙干裂的唇瓣轻轻抖动。
他提前拆石膏的原因,就是没法在医院一直住着,病房每天固定费用就能把他仅剩的存款消磨殆尽,本来就不是受伤很严重的手臂他直接和医生说把石膏拆掉就好。
现在关节的位置还在隐隐作痛。
半辈子拼到现在,到底为了什么,他也没活明白。
他不曾想自己的欲望让整个家庭走向幻灭。
最后一步时,每个人设想过如果,假设。
可是,注定没有用了。
“有后悔过吗?”季蓝栀说得很轻,很静,仿佛在问季戎,也好像在问自己。
对面坐着的沉默男人没有回答,那杯被放在桌子上饮料里的冰块逐渐融化,浅淡了原本的颜色。
后悔,后悔哪件事?
季戎一瞬间很茫然。
一步错,步步错的人生,是在告诉他到底走的哪一步是开始发生错误的?
他不知道。
他好像走错了很多路,做错了很多事,都是等到那一刻来自身边人的谴责和那露出失望的眼神,他才开始害怕。
贪念就像一盆莫名其妙的热血砸在头上,一股脑涌进全身,心里罪恶的虫咬开了一个大洞,无法控制自己就无法挡住。
什么时候再摇晃吸管,里面已经没有冰块碰撞的泠泠声音,最后一滴水砸在玻璃台面上,发出不易察觉的轻响。
季蓝栀不去看对面的季戎,她甚至觉得自己没有勇气面对自己。
她所有的勇气,都赌上去遇见一个人了。
她仓促地,努力地要去触摸去抓住一截孱弱的夏天,害怕脱手以后跌入万里冰川,熔岩巨谷。
所以我选择牢牢抓住触手可及地一切。
就算最后抓不住,那也是我先选择放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