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跟踪
季蓝栀往前走了几步,但还是走在他的后面。
少年身型偏清瘦,偶尔一两缕晚风勾起他的衣襟,将略有些大的衣服吹瘪,少年后背的肩胛骨被衣料勾勒出形。
施宁晨后背很直不驼背,她总是落一步在他后面走,感觉像在踩他的影子似的。
拿了外卖,季蓝栀下意识掂掂重量,不是很沉,刚要往回走瞥见一个还算熟悉的背影。
只见一个有些胖的女人把一个黑色塑料袋扔在垃圾桶的旁边。
她像是在隐藏什么似的,刚放下袋子把口罩网上提了提,左右各看了一眼匆匆离开。
放下手里东西的那一个瞬间,那身影手上的什么东西乍然亮了一下,迎着光闪了一下季蓝栀的眼睛。
而那个被留下的黑色袋子不知是不是她眼花,总觉得好像动了一下。
正在她注意观察时,施宁晨拿过剩下的东西和她说:“你把那个袋子给我吧。”
季蓝栀没注意听,目光还停留在那个位置,施宁晨垂眸腾出一只手想从她手里接过袋子。
微凉的指尖触及手背,季蓝栀反射性的望去,就看见施宁晨微微弯腰去拿她手里的袋子。
这个角度视线齐平,少年的睫毛拓下一小片阴影,边缘被夕阳光浸软,整个人温柔得不像话。
季蓝栀红了脸:“没事,我来吧。”
手刚要偏移就被他握住手腕,趁季蓝栀发愣的时候,指尖已经挑过勾在女孩手指上的塑料袋,霎时手上一轻。
施宁晨拿过后懒洋洋地提在手心,目光带着疑问:“你刚才在看什么?”
季蓝栀望向刚才的位置,给他指了一下:“你看那个袋子,是不是在动?”
施宁晨也注意到了,眼神微凝。
随着二人往前走的动作,目光视野越来越清晰,那个黑色的袋子一耸一耸的,里面套着的,应该是某种活物。
袋子上方被人打了个死结,季蓝栀迫不得已用指甲使劲撕开一个裂口。
一团白绒绒的东西瞬间扑了上来。
季蓝栀把两侧已经撕开的位置扩大,空气涌入。
原本应该是白色的小狗此刻身上落满灰尘,因为长时间没打理的毛也缠在一起,看起来应该是只流浪狗。
可是流浪狗怎么可能被人扔出来?
“美美?”施宁晨语气错愕,试探性地喊了一句。
季蓝栀心头一跳。
美美这个名字,好耳熟。
小狗被头顶垂下的毛遮住的黑色眼睛此刻涌现一抹光泽,朝施宁晨叫了两声。
可能是怕自己身上的灰尘蹭到施宁晨身上,美美从塑料袋里出来以后一直站在旁边的空地上,小舌头微微伸出来,身后的尾巴小小的晃动,并没有凑上前去。
一男一女蹲在破旧的巷角,塑料垃圾堆砌在旁边,还有一只带着灰尘的小狗。
一股莫名的燥热在心底由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泛着潮湿的气泡炸裂在每一个顿悟与理解的瞬间。
“怎么会。”施宁晨暗自思忖,整个人处于一种绷紧的状态,眼底泛起一丝冷厉的光芒。
两个人带美美回到收容所的时候,刚要进去季蓝栀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抓住施宁晨的小臂。
她的手心有些发烫,触上带着凉意的皮肤一瞬间又反应过来立刻松手。
施宁晨被她小女生的动作打趣道,眼角微微下压:“怎么了?”
“我想起来刚才把美美扔在那的背影很像之前过来领养的王女士。”季蓝栀没再看他,眼神微微偏移到少年领口的位置,不自觉瞥了眼他滚动的喉结。
说来也奇怪,她当时看向那个位置正好窥见一个身型和王女士很像的人把塑料袋里的美美扔在那。虽然没看见正脸,但她还是有比较大的把握确定。
“我知道了。”施宁晨一边拉开玻璃门,一边站在门口,示意季蓝栀先进去。
钟冉澄刚刚洗手准备吃饭就看见一身泥泞的美美,没来得及问原因就带它进去洗澡顺便检查有没有留下来的伤口。
几个人围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说起这件事也是义愤填膺。
“操,说好领养的,结果不想养了还不和我们说,直接扔在垃圾堆里。”贺郁渊一拳锤在旁边的墙壁上,没忍住说了句脏话。
其他人明显沉默下来,试想一个最坏的结果。
宛樟这么热的夏天,被闷在一个容量和空间都有限的塑料袋里,这样一只小动物能活多久。
如果今天没注意到,又会是一个这样的结果?
“我记得第一次领养美美的时候,应该是王女士身边的一个男孩先提出的。”钟冉澄托腮回忆之前的经历,“我记得当时第一次想来领养美美的是一个男生,后来王女士说帮忙带领,当时的表情很奇怪,就好像特别不愿意似的。”
“如果是她一开始就对领养小动物持反对看法的话,倒更有可能是她把美美扔掉的。”徐卓言往上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双眸格外沉静。
“我看到的身型也比较像她。”季蓝栀补充,目光还停留在周围围坐的朋友身上,手往旁边伸,想去拿身侧桌子上放着的水杯,缓缓施力的同时不经意间触碰到一处细腻的皮肤。
季蓝栀猛然转头,发觉自己指尖落在身侧少年的小臂上。
脸腾地一红,季蓝栀连忙低声说了句抱歉,声音又小又轻,淹没进剩下几个人的讨论之中。
拿起水杯时手腕轻轻抖了一下。
透明玻璃杯里剩下的半杯水还在摇晃,入口并没有解渴,反而掀起一股火热。
施宁晨在听见那两个字时下意识侧耳想听清楚一点,却没想到小姑娘已经低下头安静喝水了。
刚刚那一下,像被小猫挠了似的。
施宁晨摸着后脖颈,低笑了一下。
吃过饭以后,美美已经洗好澡重新恢复干净的模样寻一个角落趴着睡觉了。
房昭和徐卓言在吃过饭后就已经回家了。
室内空调涌出的凉气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季蓝栀默默蹲在一旁看它,指尖触及地面感慨道:“是一个可怜的小家伙。”
想当初她误打误撞来到这里的时候,刚好看见它被新的家庭领养走,就算那户女主人脾气不好也没想过最终会被扔进垃圾桶。如果今天不是她和施宁晨正好撞见没忍住凑上前查看,或许事情会变得更加难以挽回。
“现在这样,怎么办啊?”贺郁渊一只手扶在椅背的上沿,另一只手搭在施宁晨的肩膀上。
施宁晨背靠墙站着,微弯的脖颈落下一小截阴影。
他也没说话,甚至心情要更复杂。
“怎么了,都这么苦大仇深地站在这?”丁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
“外公。”施宁晨站直身喊了一句。
季蓝栀手上动作一顿。
外公?
季蓝栀整个人僵住,丁爷爷是施宁晨的外公?
置于身侧的手有些僵硬,就连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捉摸不透。
丁爷爷注意到了这新来的姑娘,可能听上去有些惊讶,朝她眨眨眼。
季蓝栀反应过来回以一笑,突然想到那天施宁晨因为急性肠胃炎住院的时候自己在门口无意间听贺郁渊说着丁爷爷送他来医院,当时自己还疑惑怎么这件事和他有关,没想到这位心性坚持的老人是施宁晨的外公。
钟冉澄和贺郁渊的表情没有变化,显然是知道的。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升起了一小点失落之情,也不知道这是因为还不够了解他还是在他的视线里姗姗来迟的原因。
好像不管哪个结果,都蛮叫人失落的。
可是自己真正和他有了一点点交集,就轻易地忘记了他们之间的差距。
手指扣紧,一小点对于他来说不值得一提的事情在她这里是声势浩大的欣喜。
他也是不知道的,他也永远不会说出口。
他满目温柔的一句外公,让她方寸大乱却强强压制,季蓝栀想闯入他的生命里,哪怕化作一粒尘埃,哪怕渺小到他欣喜整个世界时也不见她,也是最好的结果了。
至少在这件事上,是她来迟了。
施宁晨注意到了季蓝栀和丁爷爷的眼神交流,微微敛目没有说话。
丁爷爷不知道今天施宁晨来了,像是想到了什么心理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诶,好孩子,好孩子啊。”丁爷爷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擦了一下眼角。
几个还在上学的孩子,一直在他建立的收容所里忙碌,从来没提辛苦,就算是曾经犯过错误的郑嘉维,也是抽空来这里做这帮孩子眼里觉得是的义务劳动。
施宁晨言简意赅地把美美的事情和丁爷爷说了,语毕后又是一阵沉默。
事情本身带着不得不让他们感觉沉重的隐情。
不管是之前被云景阑误会咬伤儿子的肯定是粥粥还是如今被人领养又惨遭抛弃的美美,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不断刷新每个人心底的底线。
建立这样一个收容所,真的能保护好这些小动物吗?
领养家庭的不合适,被人暗自讨论的不正规,因为一场荒谬而持续到现在的闹剧。
未来还会有多少?
满口正义感的人会告诉你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做正确的事情就不怕闲言碎语,不怕那些蛮不讲理的捣乱。
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也可以不惧怕流言蜚语。
但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力量足够渺小,能做的也太有限。
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人太多了,他们都希望每个小动物都能找到温暖善意的家,可是有了美美的一次抛弃,谁都会有所畏惧。
人性无法试探,初入社会的他们知道的太少了。
这只是单单揭开了一个角而已。
丁爷爷弯腰叹了一口气,坐在竹椅上的他一下子塌下了腰。
他没急着说些什么,也可能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环视一周,丁爷爷的眼里不自觉涌现出怀念之情,这个动物之家是自己妻子吴雅淑一开始想要成立的。
他和吴雅淑是在大学认识的,当年的医学生毕业出来毕业就是一个铁饭碗,吴雅淑原来学的是动物医生,在一次室外抢救过程中他们熟识。
按理说丁爷爷是学临床医学的,这两门完全不在一个地方上课,可偏偏就遇到了。
当时自己的导师看自己一个学临床的动不动就往动物医学那跑经常被他捏着耳朵拽回来,而吴雅淑看到了也只是默默浅笑。回眸的一个瞬间看到,身上的衣料都感觉快要烧起来。
学动物医学的吴雅淑天生是一颗软心肠,路上遇到流浪小动物就忍不住蹲下来摸摸它的头,时间久了她就思考建立一个帮助流浪小动物的家,哪怕只是一个小房间,那样也好。
还没建立几年,待女儿结婚又经历她的猝然离世,一下子被打击的精神出了些问题。
当时动物之家直接关掉了。
丁爷爷在照顾老伴的同时默默想着重启动物之家,做着她心里一直想做的事。
不少知道这一段经历的邻里常常和他开玩笑,说他本该一双拿手术刀的手现在竟然拿起了猫粮。
很多事情,旁人看是一回事,自己亲身实践又是另一码事。
他从不觉得建立动物之家是这样令人为难的事情,他带着最重要的爱心和不论风雨的持之以恒对待这件事,自己一直以为已经足够尽力,可是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这样令人叹息的事。
一个差点失去生命机会的小动物,是他没想过会发生的事。
“看来,现在需要做这件事了。”丁爷爷有些枯瘦的手臂从身上的兜里拿出一张纸,他轻颤着手将整张纸摆在桌子上。
几个人凑上前去,上面赫然写着流浪动物保护协会对动物之家的事迹有所了解,愿意将这里的小动物收到保护组织里面。
这看上去是一件好事,甚至对这里剩下还没被领养的动物起了一个更好的保护作用,至少比他们现在更好。
一时又是四下沉默。
美美不知何时醒了,跑到季蓝栀的腿侧蹭着她的脚腕,绕着她走了两圈又跑到施宁晨那里。
最后好像也发现了丁爷爷,叫了两声,似乎在说谢谢你们我才有了第二次生命。
那天季蓝栀踏着夕阳走出动物之家时没忍住又看了一眼这个装潢简单甚至红色招牌上都没有印上标语的小屋子。
估计经历这样的事情以后,丁爷爷会选择同意动物保护组织提出的方案吧。
刚刚来到这里,好像还没收获足够一筐的回忆就要结束了吗?
她是个太念旧的人,短短相处不到一个月却让她已经对这里有了感情。
要是邵若絮知道,又会说她咸吃萝卜淡操心吧。
作为一个只能自己理解自己的人,常常要消化很多迫不得已留在她身上的伤口。
她是一个看似坚强其实某些时刻又会如此脆弱的一个人。
所以好运大概不会光顾这里。
在她成长以前。
夜晚的风本该柔和,此刻却像无数把看不见的刀子割在自己身上,如同麻痹一般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卖烧烤和麻辣烫的店铺出摊,烟尘味飘散在空气里,年轻的男女在街边哄笑一团,刚打开的冰镇啤酒气泡不断上涌沾到指尖上后被匆匆擦去。
她看到刚刚下班的男士扯开绑在脖子上一天的领带因为业绩不佳被老板骂过后独自喝闷酒。
她看到女孩撒娇抱着男朋友手臂说一起喝那家经典的奶茶店尝尝新口味。
她看到一个驻足在笼子里的小兔子跟前不舍得走却被妈妈拉着骂骂咧咧走远的小女孩。
她看到一群刚下自习地少年肩挨肩走在一起说明天自习课要不要一起偷偷打游戏。
每一幅场景都在她眼底呈现光怪陆离的景致,每一样不属于她的生活随着自己走出巷子而被淡化,然后重新回到那个破旧的小区。
季蓝栀在踩到小区门口墨绿色的苔藓之前回头顾盼,远处似乎在闪烁着光辉。
放在兜里的手指缓缓收紧,汗涔涔的掌心像极了她撞在少年眼前时的心理变化。
光芒是她借来的,而不是她拥有的。
现在走的每一步,都不是幸福的起点。
所以结果,或许也不会是幸福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