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白驹过隙(上)
说实话,关于庄周梦蝶的故事,高洋是从来只当笑话听的。
他曾对向他讲解这篇文章的慕容风说:只有蠢货才会沉浸在荒诞的梦里,而不自知。
遇到明知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聪明人总是要思考一下吧?
这是他对慕容风说的话。
不过,那时的他却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遇到一个古怪的老头儿。
事情发生在一个时辰之前。
当时,高洋正在向春儿讲述二人分别后,渤海城里这些天发生的一连串变故。
他讲到了城外的灾民,讲到了柔然王子的到访,讲到了王府内的血战,也讲到了灵儿的惨死和高突骑在青铜门外的英勇,最后两人相拥而泣。
那个喜怒无常的古怪老者,便在此时突然返回石室的。
老者把他带到了那扇巨大的汉白玉屏风前,让他再次仔细观看,并告诉他:如果他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找到屏风壁雕中隐藏的一件和王府相关的图案,便会送他回去。
高洋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于是他集中了全部注意力,观察着屏风上的每一处细节。
可随后不久,他便渐渐感到身子失去了力气,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困意突然袭来。
在他的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在心底大骂了一句:你个该死的老骗子!
然后,整个人便在春儿的惊呼声中,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乐儿!乐儿!”
“仲兄,快醒醒啊!”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熟悉的呼唤声,隐约还夹杂着滴滴答答的水滴声。
高洋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母亲焦急的面容和妹妹鸢儿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
“娘?!”
高洋诧异的看向娄王妃,刚脱口低唤了一声,泪水便是止不住的淌了下来。
母亲一把将他搂入怀中,一只手温柔的轻抚着他的头发,另一只手有节奏的轻拍着他的后背,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直到被母亲抱着,高洋这才发现,此时自己竟是身在王府后园的回廊之下。
廊外春雨沥沥,溅起池中涟漪朵朵。
回廊外,何伯在雨中撑着油纸青伞,正含笑看来,神情依旧是那般的和蔼、恭谨,一如以往般让他感到亲切、踏实。
“娘,我怎会在此处?”
高洋昂起头,看着母亲问道,任由母亲的泪水,滴打在自己的脸颊上。
“娘也不知道,这两个月府里上上下下找你都找疯了!刚才,还是何伯在此处发现的你,可娘和鸢儿却怎么也唤不醒你,娘……娘险些以为你……”
娄王妃说到此处,双眼又是红了,刚刚褪去的泪水,又漫涌了出来。
“什么?!竟已过了两月?!”
高洋闻听此言,惊得瞪大了眼睛,他明明记得自己下到冰宫之内,才不过一天啊?
不过,现在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高洋赶紧替母亲拭去泪水,搂过妹妹,安慰道:“娘,鸢儿,乐儿回来了!我再也不离开你们了!”
娄王妃闻言揽紧了他,放声痛哭。
“对了”
高洋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忙抬头问母亲:“突骑还好吗?!”
却见娄王妃抬手拭了一下脸上的泪水,神容悲怆的摇摇头道:“他……没了!”
“什么?!”
这三个字,听在高洋耳中,如同五雷轰顶!
娄王妃没再多说,默默的拉起他,撑开伞,牵着他的小手,来到冰园的青铜门前。
再次站在这扇冰冷的大门之前,高洋心痛如绞。
他想起了那个血腥的夜晚,想起了那张憨憨的胖脸,想起了门缝外那最后一抹绝别的笑容。
铜门,被几名王府仆役无声的推开。
门后不远处,一座新垒的青砖小坟,就那样孤零零的矗立在风雨中。
“突骑——!”
高洋大呼一声,挣脱了母亲的手,冲入雨中,扑倒在坟茔的青砖之上。
北地早春冰寒刺骨的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他的身上,很凉……湿透了内衫,凉透了心肺。
他的手同样冰冷。
心,也没有了一丝温度。
他颤抖着探手入怀,取出了黑衣首领那两只已经有些发黑的耳朵,郑重的摆在了小坟前,重重跪下,无语泣泪。
心口传来阵阵绞痛。
“突骑……你起来!我回来了,我还有好多的话要对你讲……我答应你的烘糕宴,你还没尝到呢。你起来啊?一共有二十二种烘糕……”
高洋嘴中喃喃的念着,最后泣不成声。
身后传来了母亲和鸢儿低低的抽泣。
雨丝如泪,黑云似墨……
一个月后,
高丞相终于与天子开战了,双方决战于洛阳城外,高洋也随着父兄,来到了战场。
中军大营外旌旗蔽日,鼓角震天。
惨烈的攻城战打了足足三十余日,城下尸积如山,城墙如被血浣。
城,终于破了。
那一刻,他看见,赤罗伞盖下,一袭血甲的高昂,挥舞着金龙长槊仰天嘶吼!一骑当先,冲向了城门。
他的身后,蹄声如雷,无边无际的鲜卑重骑如骇浪惊涛,紧紧相随。
他看见,兄长高澄打马而出,手执长弓一箭射落洛阳帅旗。
身旁立于望楼之上的阿爷拨出长剑,凌空前劈,耳畔杀声震天,铺天盖地的大军,状若癫狂的举枪嘶吼,如蝼蚁般,追随着他的父兄,层层叠叠的涌向洛阳高耸的城墙。
突然,
他看见一个面色苍白的青年男子拉着一人,踉跄着走上城头,站在那浓烟滚滚的巍峨望楼之巅,身披皇袍,长发飞散,高举着一柄染血断剑,指天怒问:“因——何——不——佑——?”
下一秒,一个一袭白衣的娇弱身躯,被他从城头狠狠抛落,那单薄的身影,如流莹落花……
“雩儿——!”
身后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悲呼!
高洋的眼前泛起一片血红,手足俱颤,胸中只觉有一股冲天的悲痛和愤怒无处渲泄,胀得耳鼓嗡嗡作响。
“杀!!杀光他们!”
他泪流满面,声嘶力竭的大吼着,举起了那柄从黑衣首领手中缴来的锋利弯刀,加入到了面前那狂暴的人潮,冲向城门……
城里,
已是满目疮痍。
这座名满天下的千年古都,只剩下了眼前的遍地残垣。
他看见,一只独眼野狗,正叼着一只小小的手臂,快速的钻进一片废墟。
那只狗的身影消失前,朝他投来的一瞥,满是着无尽的恶毒与凶残。
他看见,一个小女孩正紧紧抱住父亲麾下一名士卒的腿,嘶声哭嚎着,那士卒手中的长枪,却仍是毫不留情的剌进了女孩身旁一名妇人的身体。
不远处,一名鲜卑重骑纵马而来,正狞笑着驱赶着座下高大的漠北战马,向着面前地上哭爬着的一个婴孩踏去……
“不要——!都住手!”
高洋失声大叫着!
却没人往他这里看上一眼,也没有改变任何结局。
他失魂落魄的来到皇城方向,却见到无数浑身浴血的甲士,正簇拥在阿爷的马前,欢呼如潮。
姨丈段荣,领着众多叔伯从远处打马拥来,笑闹着,将黑色皇袍披在了阿爷的身上。
“万岁——!万岁——!”
“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淹没了周围的一切……
十数年光阴转逝,
晋阳,早已成了新的皇都。
阿爷终于完成了江山一统,成为了这天下的主宰。
可他却看见,自己的家变得陌生了。
那里,现在叫做皇宫。
殿宇重重,巍峨叠嶂。
他从正阳门拾级而入,却迎面见到一群头顶白羽飞鹰盔的高大胡兵,正凶神恶煞的拖着一名满身污血、头发散乱的白发老者快步走出。
老人艰难的抬头向他望来,高洋认出,那竟是何伯。
“何伯——!”
高洋失声高呼,却见到不远处的一侧宫廊之下,许久未曾谋面的兄长高澄,正身着太子华袍,在一群躬身碎步的黄门宦者簇拥之下,跟着走了出来。
他的颌下不知何时竟已生出了黑色长须,使他看起来更加的肃穆庄严,此时正被他的呼声吸引,向他露出一丝难以名状的笑容。
“大兄!他们……”
高洋指着何伯的方向,向高澄跑去。
可他刚一开口,高澄身后的一名黑袍宦官,却指着他厉声怒喝:“大胆高洋!竟敢对太子无理——!跪下!”
他惊怒的站住,难以置信的看看那宦官,又看向高澄。
平日一向容宠着自己的兄长,此时却只是面带淡笑,负手而立,就样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好二弟,孤正要去寻你,你便自己来了”
良久,高澄才盯着他淡淡的开口。
“太子赐酒——!”
随着方才那宦官的一声尖声高喝,一个小黄门手捧着托盘,碎步而来。
盘上的陶盏中,酒水浊绿,如同蝎液。
身后廊柱之下,隐隐响起了长刀出鞘的轻响。
高洋猛的回头,却惊见不知何时,他身后四周竟悄然围上来层层叠叠的幽州铁卫,目光凶如恶狼。
高洋惊骇莫名,扭头瞪着面上仍挂着和煦笑容的兄长,不禁手足冰凉。
“报——!十万火急——!”
一声尖厉的高呼,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一名头顶白翎的值门羽林,正手举三角讯旗,高声尖叫着,跌跌撞撞的从正阳门外朝皇城大殿狂奔而去。
“何事惊惶?!”
太子高澄高声喝止。
那值门羽林躬身小跑到近前,匍匐于地,痛哭失声:“启禀监国,陛下大败!下落不明。天柱大将军高昂战死!柔然大军昨克并州!南梁二十万人马已至晋阳三十里外扎营……”
“什么?!”高澄一声惊呼。
高洋面前的陶盏瞬间滑落,待他再抬头时,落入眼帘的却已是一片纷乱:
他看见,无数的宫人在四下惊叫奔逃;
他看见,不少平日谦恭卑微的黄门、宫女正在肆无忌惮的大肆抢夺宫内的珍宝;
他看见,兄长如疯了般手舞长剑,点燃了皇宫正殿,披头散发的缓缓走了进去;
他看见,楚楚动人的鸢儿衣衫不整的流着泪向他奔来,身后追出的竟是两名满脸淫笑的高大胡兵;
“鸢儿!”
他怒吼一声,冲上前去,眼前却是寒芒一闪,
他两眼一黑,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
他被人从皇宫之中救了出来,
是父皇身边最忠心的黄门令,老宦官此时褐发白面,神情落寞。
见他醒来,老黄门伏地痛哭。
而他的面前,现在只有一望无际的幽幽深山和一座破败的草堂。
高洋心如死灰,默然扶起了年迈的老黄门。
深山幽谷,花开花落,光阴流转……
高洋学会了耕田,学会了牧羊,学会了劈柴,学会了纺织,学会了——活着。
他,成了一名垄下贱民,一个陌上农夫。
这里没人知道他曾经是皇子,也没人关心他的身世,
英雄们都在忙着争夺天下,豪杰们都在自顾相互征伐,山下的村民们都在各谋活路。
天下,仍是乱世,
只有这深山幽谷,似被人遗忘,依然鸟语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