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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白驹过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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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间,他与老黄门相依为命,已过经年。

    每日鸡鸣而起,月升而息;

    一老一少,陋食粗茶。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他觉得这样简单的日子真的挺好,至少可以无忧。

    有时,他也会仰望苍穹。

    想会起爷娘,兄长、大姐、胞妹、突骑、道豁、何伯,还有那早夭的小弟。

    想起曾经的渤海王府,想起儿时一家人欢聚的快乐时光。

    他决定将自己的前半生刻在竹简上,写成书,只是为了怕年老淡忘。

    光阴如流水,平静逝去。

    直到一日的清晨,

    山谷外传来隆隆的马蹄声,踏碎了幽山薄雾。

    浑身浴血的彪悍士卒,黑压压的跪满草堂前的小院,

    他,终于还是被人找到了。

    这,便是宿命吗?

    当老黄门颤抖着,将闪亮的钢甲披挂在他的胸前时,他却在心中悲叹。

    他有家仇国恨,他有血统正朔,

    他们说:只有他,才能结束这乱世,这是他必须担负的责任!

    “请为天下计!”

    “请为苍生计!”

    一张张陌生却又刚正、激昂的面孔,如走马灯般出现在他的眼前,

    句句义正词严,不容驳斥;却没人问问,他究竟想要什么。

    在千军万马的疆场,

    在血腥弥漫的城池,

    高洋觉得自己渐渐变得麻木,变得陌生。

    此时,他的长靴踩在被血水浸透的石阶上,感觉有些滑脚。

    高洋目光悲怆,

    他矗立在晋阳城头,凝望着城内那无数冲天而起的滚滚浓烟,还有远处那座巍峨雄伟的皇城。记忆中,那里曾经是他的另一个家,陌生却又充满了悲伤。

    一枝流矢飞来!

    在一片“护驾!”的惊呼声中,高洋仰面倒下,

    那一刻,

    他又一次看见了高天流云,看见了碧空如洗。

    那一刻,

    他仿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渤海王府的玉阶之前,正拾级而上,眺望蓝天。

    他仿佛又听见了母亲和鸢儿的浅笑,看见了笑迎上前的王府家仆。

    他,又成了那个无忧无虑的乐哥儿。

    ……

    “陛下……陛下……”

    他感到有人在轻轻推搡。

    高洋再次缓缓睁开了双眼,眼前却是狂风扑面,耳畔轰鸣如雷;

    他发现自己竟是立身于一处海边的悬崖之巅。

    脚下是波涛汹涌的万丈深渊;

    身后是旌旗滚滚、万军阵列;

    远处的天际,一轮盈月高悬,将他手中的酒杯映照得溢满光华。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经换上了红黑相间的龙凤九章皇袍,

    宽大的袍袖,正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他一扭头,眼前珠帘晃动,那是天子的十二旒冕!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后的人潮如麦浪般层层跪倒,

    “万岁”声如山呼海啸,震天撼地!

    一个男人被几名军士拖了上来,满身血污,长发掩面;

    “乐儿!他便是将你父皇射死于崖山的凶手独孤千里!将他扔下深渊!”

    军中闪出司马子如的身影,他白袍浸血,双目赤红,手指着那人怒视着自己,声色俱厉!

    “这……这是怎么回事?”

    高洋不知所措,嗫嚅着问道,发出的声音,却似记忆中的阿爷,深沉而洪亮。

    “陛下!您怎么了?是您带领众军复克皇都,镇压叛乱,还活捉了逆首独孤千里的呀!”

    黑袍高冠的老黄门,匍匐着爬上前来,趴在他的靴前,语带担忧的道。

    “我娘、兄长、鸢儿呢?”高洋惊诧的问。

    “呜……”老黄门掩面痛哭。

    “陛下——!您这到底是怎么了啊?太后、先太子与长公主殿下,多年前便已经薨在晋阳宫难之中了啊!太医不是刚为陛下诊治过吗?您怎的却连这些也记不起了?”

    老黄门磕头如捣,声音哽咽。

    “我……我不记得了啊,这是哪里?我们怎会在这里?”

    高洋倒退了两步,瞪大双眼,看着眼前的一切。

    月光如水,他的心,却乱如碎冰。

    “不是您一直在念着‘临渊观海樽对月’吗?也是您钦定的在此时此地祭天啊!”老黄门泪流满面。

    “这人,便是独孤千里?”

    高洋转而看向那名被拖上来的男子。

    “正是!这贼子见我军势大,弃城而降。被愤怒的众军削去双足,铁锁穿骨,暴晒十日,只待陛下今日圣裁!”老黄门咬着牙恨声答道。

    “我……无……罪……”

    那男子低垂着头,断断续续的低语。

    “弑君!岂曰无罪?”高洋厉喝。

    “弑君?”独孤千里嘶哑的声音,突然狂笑了起来,伴随着剧烈的咳喘。

    他抬起头,发丝间露出的目光,充满了嘲讽与怨毒。

    他吃力的讥笑:

    “他……是谁……的君?呵呵,难道……他……就没有弑君吗?杀一窃国弑君的恶贼!吾……当青史垂名!”

    “你大胆!”

    高洋不知为何自己会吼出这句,他猛的掷酒于地,抽出腰间长剑,逼上前去。

    刹那间,天地变色,乌云压顶,崖下惊涛碎岸,一道巨大的闪电劈开了苍穹。

    却听独孤千里仍在断续的道:

    “呵呵……杀吧,你以为……杀了我,便……天下一统了吗?”

    “我……独孤家……还有开国八大姓……还有天下无数的世家……忠臣,仍会反你!杀了我,天下人……只会……呃!只会恨你……这个狂夫……国贼!终……终会有人……起兵杀你!我的今天,便是你的明日!”

    高洋举起的剑,悬在了半空。

    他呆住了,

    他突然记起了过往,记起了深山草堂,也记起了阿爷的宏愿。

    不是为了“天下清平”吗?

    怎么如今却变成了这样?

    你争我夺,苍生喋血,为的又是什么?

    是为了皇权?是为了复仇?还是仅仅只是因为无尽的轮回?!

    他觉得越来越看不清自己了,

    阿爷、娘亲、兄长、长姐、胞妹……一个个都因为这轮回,而永远离去,

    原本好端端的家,竟突然之间便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颌下的灰髯,心中却只有悲叹,

    值得吗?

    他俯首看着面前这个半死的男人。

    “你走吧。”

    他淡淡的道。

    那人望向他的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

    “便以我一人的悲伤,来换天下人的幸福,我们……不要再打了。”

    高洋神色黯然。

    “乐儿!你登基了,就忘了血仇了吗?!你这个不孝的小畜生!”

    一声熟悉的暴喝,在人群中响起,

    高洋抬头,却见到姑丈尉景如小山般的身躯,白发飘洒,正穿着残破的铠甲,向他怒目视来。

    “若不征伐,我等何处建功立业?!”一名军将高声质问。

    “他……他不是我们的陛下!他太怯懦!这个人是假冒的!”

    那曾与自己相依为命的老黄门,此时却像是被火燎着了一般,猛的跳了起来,面目狰狞的指着高洋对众军尖厉的叫喊着。

    “轰!”的一声,万军哗然!

    “斩了他!”

    “另立新君!”

    成千上万的怒吼声,如雷炸响,

    面前黑压压的人群,目光如狼,步步紧逼了上来。

    高洋惊恐万状,双腿发软,不自觉的一步步向后退去,

    却陡然一脚踏空,一声惊呼,坠入了那翻滚咆哮、幽蓝深邃的万丈深渊。

    ……

    “不要!!!”

    高洋挥舞着手臂,满身大汗的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仍是躺在那熟悉的石室之内,不远处,是一面巨大的汉白玉屏风。

    他有些茫然的坐了起来,却见怪老头儿,正老神在在的坐在自己的对面,笑眯眯的向他看了过来;他身边,则是一脸关切望着自己的春儿。

    高洋赶紧抬起双臂,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还好,还好,还是一双小孩子的手。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仍是白裘素袄,只是汗水浸透了里面的衣衫。

    “我……我没死?”

    高洋惊异的看着怪老头儿和春儿问道。

    “死?嘿嘿嘿!你不过只是打了个盹”,怪老头儿闻言,发出一阵怪笑道。

    只是……打了个盹?

    高洋讶异的看向一旁的春儿,春儿点着小脑袋,肯定的道:“嗯!你在屏风前晕倒了,一直睡到现在。”

    “我……睡了多久?”高洋问。

    “大概不到半个时辰吧”,春儿答。

    “只有……半个时辰?!”高洋瞪大了眼睛,再问春儿。

    见春儿点了点头。

    高洋难以置信的看着对面那笑眯眯的怪老头儿,嘴唇嚅动着,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竟在梦中度过了自己的一生?过了几十年?

    如果方才真的只是一场梦,

    那为什么梦中雨水的冰凉,沙场的血腥,悬崖上的狂风,甚至自己的感受都是那样的真实?

    高洋的脑子现在很乱。

    他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不敢肯定自己现在究竟是不是还在梦中。

    这种错觉,他很熟悉,因为他曾经遇到过,而且也是与面前这名古怪的老者有关。

    不过,当发现自己还在石室中时,高洋心中的感受至少是安祥和幸福的。

    刚才那样的人生,简直是一场噩梦。

    “小子!你的心性,还算纯良!”

    对面的怪老头儿,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

    高洋还没从刚才的梦境中缓过劲儿来。

    “只是这筋骨嘛,却是弱得紧。”

    怪老头儿没理他,咂么着嘴,自顾自的念叨着。

    一双老眼,在高洋身上来回的晃荡着,看得高洋心里直发毛。

    “老神仙!”

    高洋此时对这名举止奇怪的老人,开始有些发自内心的敬畏了。

    他隐约感觉,自己刚才的人生一梦,极可能与面前这老者有关。

    他爬起身,郑重的跪在老人面前,重重磕了一个头道:“小子今日始信世间真有庄周之梦,只是不解,还请您老为小子解惑。”

    没想到那老头儿却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叹道:“这世间哪有神仙!你唤我翁翁便好”。

    继而又和蔼的看向高洋道:“你可是想确认,自己此刻是否仍在梦中?”

    看到高洋用力点了点头,老头儿却是呵呵一笑,反问道:“方才于梦中,你可曾想过这个问题?”

    高洋一怔,缓缓摇了摇头。

    “却是为何?”老人依然笑眯眯的问道。

    高洋皱着眉想了想,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愣愣的道:“小子能摸到、能看到、能吃到;亦会痛,亦有泪,有喜有怒,一切如常!其间命运诡谲,梦中诸人又何止千万,却又那般真实,小子迷陷其中,岂会有疑?”

    怪老头儿认真的听着,笑眯眯看着高洋,可接着他说出来的话,却是让高洋心中猛的一沉。

    “那,你又怎能断定,你此时所见的,不是你的另一个梦中之景呢?”

    难道自己当真还在梦中么?

    高洋感到一阵惊竦,他嘴唇颤抖,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头儿见他这般神色变化,轻轻摇了摇头,面上露出少有的肃容,语重心长的对向高洋道:“痴儿!你在梦中,沧海百年,历尽残生,难道就无所领悟么?”

    这话问得高洋有点儿懵圈,可不知怎的,这怪老头儿的声音就好似有魔力一般,令他的神志渐渐清醒了过来。

    他愣愣的望着怪老头。

    领悟?领悟个鬼啊!小爷现在心里只有害怕好不好?

    晚上趴在桌上打个盹,家就没了;还莫名其妙的被一个猛人追杀。

    掉进那个冷死人的地宫里也就算了,自打见到您老人家之后,就一直没清醒过,睁眼闭眼都是石头房子还有你这个老妖怪……

    我今年才8岁,睡一觉居然就沧海桑田、了此残生了?还要让我领悟?你还有没有人性?

    高洋气得手脚冰凉。

    见高洋怔怔的看着自己,怪老头儿却是面露欣慰之色,他揪着下巴上那仅剩的几根杂毛,含笑轻轻点了点头,那神情仿佛是在说:“小子,你认真思考的样子很可爱”。

    “嗯,孺子可教!”

    果然,怪老头儿瘪了瘪嘴,吐出了这么一句。

    接着却又轻轻摇了摇头,面带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微闭起双目,两手虚握于丹田,正襟而座,一副世外高人模样,幽幽然的叹息一声。

    “痴儿,既入得老夫洞府,便是与老夫有缘。也罢,老夫便提点你一番:须臾一觉,身已百年,如白驹过隙,沧海瞬间。投身芸芸,尽拥一世繁华;梦醒之际,也终是万般皆空。生如梦,死亦如梦;既如此,又何需在意此身何处?梦也好,真也罢,不过都是一世过客,当知世间种种亦如诸般幻影,往事种种皆为镜花烟云,不必执著,亦不必追溯……”

    怪老头儿足足念叨了一刻钟,表情无比庄严,语言足够睿智。

    高洋眨巴着眼睛,一副努力听着的模样。

    听了半天,他刚才总算听明白了,眼前这老家伙云山雾罩的这一通神侃,其实好像说的就是六个字:过日子,别纠结!

    如果不是认真评估了一下,自己八成打不过眼前这个老神棍,他肯定早已抄家伙就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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