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羽林之殇
钢刀砍断骨头和长枪剌透人体的声音，不断的在小伍耳旁响起。
他已记不清，自己究竟砍倒了多少名敌人。
他只觉得短短一炷香时间的战斗，却漫长得好似过了数个时辰。
长刀挥舞之际，他的脑中如电飞转。
方才一交手，他便可以确定，眼前这些人绝非寻常士卒，攻势凶悍，进退有度，绝对是军中层层精选出的百战锐士；由此可知，娄昭为了今日之局，定然已筹谋了半月以上；而更可怖的是，显然沿途有人泄露了他们的行踪，才得以让对方选在此绝境处，从容布下杀阵……
可就算他此时想明白了，又能怎样呢？
“噗”的一声，就在他用长刀劈断一名敌军的肩臂时，一杆不知从哪里斜剌出的长枪，猛的洞穿了他的右腿，血流如注。
这已是他身上的第三处伤口。
敌人实在是太多了，从四周如浪潮般不断涌来，而且几乎都是擅长近战搏杀的老兵。
长枪与短刀剌、扫、劈、挑的配合，被他们运用得天衣无缝。
即便是强如他这样的羽林郎，落地不久，也已身陷绝境。
刚才，他与一众羽林兄弟落地的瞬间，便如顽石入水一般，被蜂涌而来的敌军和密密叠叠剌过来的长枪分割、包围，让他们难以结阵守望。
只有他，凭着过人的武勇，在乱军中救出一个又一个的羽林同袍。
但是，敌人实在是太多，太强了。
就在半柱香之前，他的身旁还有两名袍泽在并肩而战。
转眼间，还站着的，便只剩下了他一人。
小伍一直在挥舞着手中的长刀，左旋右劈，努力的护住周身，不敢有片刻大意。
无数长枪森寒的枪尖，在他的眼前被磕飞；无数张或狰狞，或惊骇的面容在他面前倒下；但接着又会有无数攒动着的人头和朵朵枪花涌动上来，填满他的视野。
小伍心里清楚，一旦陷入军阵之中，师门的绝学便再没有半点用处。
乱军之中，能够保命的，只有多年练就的敏锐与本能，还有——充沛的气力。
可他现在觉得，自己的气力正在随着血液的流出，而一点一点的消逝。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就该轮到自己倒下了。
就在刚才，透过重重晃动的长枪和人头。
他看见，不远处被敌军包围着的一名属下羽林，被一杆长枪剌中了肚腹！
紧接着，便有六、七杆长枪从四面剌出，洞穿了那名羽林的身子，将他高高挑起又重重抛下，然后便淹没在了一片枪林刀海之中。
不远处，又传来了一声惨呼，那声音很年轻、很熟悉，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十九岁的年轻面容。
那是开国八大姓、太府少卿贺大人家的三公子，一个笑容很阳光的新晋羽林。
小伍双目充血，来不及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多看一眼，迎面便又有数杆长枪，携着劲风剌来！
他闪身避过，足下一沉，斜身探出，拼尽全力，一招横扫，刀气破空，带起一片血雾。
便在这漫天的殷红之间，他突然惊骇的瞟见，十余步之外，灰髯飘飞的斛斯椿正手舞着双刀，拼死抵挡着数十名兵士的围攻。
“啊——！”
羽林郎小伍此时便如同被烈焰点燃了一般，迸发出一声惊天的怒吼，再也不顾自己的防护，浑身内力尽放，长身腾空，足尖在对面几杆剌出的长枪枪杆上重重一踏，不惜一切的借力朝着斛斯椿所在的方向凌空跃去。
他左臂探出，袖中用来最后保命的那筒暴雨梨花针瞬间如狂风骤雨般射出，拦在他和斛斯椿面前的数名士卒立时应声而倒。
小伍顺势冲入包围圈内，长刀飞旋，再次收割起一片残肢血肉。
“伤哪了？！”
斛斯椿挥刀磕飞了一杆迎面剌来的长枪，一眼便看见了浑身浴血的小伍，急切的喊道。
但此时的小伍，已状若疯魔，不要命似的与周围与涌上来的敌军厮杀着，浑然没有理会他的问话。
突然，小伍飞起一脚，踹飞了一个兵士，趁空闪身，抵近了斛斯椿，喘着粗气疾声问道：“会水吗？”
斛斯椿本能的答了一声：“会！”
接着，他瞬间便明白了小伍的意思，目光飞快的瞄了一眼不远处的河面，见到的却只有月光下那一片惨白的冰面。
“无用！”
他沙哑着嗓子，向身侧劈出一刀道。
目光却正好对上小伍的双眸。
入眼的，是小伍坚定的绝别。
“转告陛下，请恕小伍不佑之罪！”
“你要干什么？！”
斛斯椿虎目猛的瞪大，嘶声喝问。
话音未落，便见小伍的身体突然旋风似的转动起来，他手中钢刀如磨盘狂舞，任凭数杆长枪划破自己的身体，却硬是用刀锋将围在周遭的众军士逼退半步，然后竟是猛的跃起，腾空冲向河畔官道旁的那座茅草亭。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小伍手中刀芒暴涨，亭内刀气纵横，茅亭四柱顿时发出“咔！咔！”一连串断裂的爆响。
见此情景，斛斯椿目中精光陡射，手中双刀携着劲风，趁机扫向身侧，逼开几杆剌来的枪尖，双脚猛的一蹬，也朝着河边冲去。
但是，就在刚才，小伍飞身而起的时候，立于二十余步外，众军之中的娄昭便已洞悉了他的意图。
他面沉似水，双目猛的一凝，一把夺过身旁一名亲卫手中的长枪，化枪为矛，朝着夜色中小伍的背影倾力掷了出去！
“卟！”
就在斛斯椿刚刚抵达河边之际，他便看见了这杆从小伍腹中透体而出的殷红枪尖！
“小伍——！”
在他撕心裂肺的怒吼中，羽林郎小伍喷出一口鲜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仰天狂吼一声，飞起双脚，拼尽全身最后的力道，将那小小茅亭的亭顶重重踢了出去，飞向河心。
“为——陛下赴死！”
这是亭中的小伍，身影被涌上来的枪海吞没之前，发出的最后一声震天嘶吼！
斛斯椿双目赤红，却没有一滴眼泪，现在不是他哭的时候。
在那茅草与木架扎成的亭顶凌空飞起的同时，他也回身狠狠的甩出左手长刀，同时脚下发力，双手合握着紧攥在右手中的那柄错金环首百炼刀，高举过顶，朝着河心腾身而跃。
“轰！”
一人一刀，重重的劈砸在亭顶的木梁之上，泜水河面星辰飞溅！尚不厚实的冰面应声而碎！
就在亭顶即将没入冰下那滚滚河水的一瞬间，斛斯椿对着茫茫夜色，猛的昂首嘶吼一声，一脚重重踏在亭尖之上，借势一飞冲天，穿过四周飞溅的河水，最后竟是堪堪摔落在数丈之外的河滩之上。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惊了众多正在围攻的军士，娄昭的目光中更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他手握长枪，任由长发飞散，迎着血腥的夜风，大步走到河边那无顶的亭台之上，深深看了一眼小伍那被长枪枪杆支撑着、拄刀半跪的尸身。
“厚殓！”
他淡淡的道。
“喏！”
在军士的应声中，娄昭穿过小亭，矗立在了河岸边，与斛斯椿隔河而望。
“娄昭！不劳远送！尔今日之赠！某家来日定百倍奉还！”
斛斯椿浑身浴血，衫发尽湿，以刀拄地，紧咬着钢牙，嘶声悲吼。
娄昭面色阴沉，冷冷的注视着脱身的斛斯椿。
片刻，他猛的一挥手，有些懊恼的冲着身后低声怒喝：“愣着干什么！想办法过河！追！”
可当他再看向对岸时，却见斛斯椿的身影早已隐没在了那浓浓的夜色和影影憧憧的树影之中。
夜风凉凉，河对岸隐约传来斛斯椿那一声声嘶哑苍凉的悲歌：
泜水流兮，
不可卷矣。
北风凉兮，
国之忠悌。
勿悲勿泣，
天地尔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