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河畔血战
泜水,是一条美丽恬静的古河。
她养育了两岸居民数千年,却始终不疾不徐,自西向东缓缓流淌,最后汇入冀州的滏阳河,为下游送去更多的生机与滋养。
可是,它却偏偏又是一条不祥的河流。
一千多年前,
晋、楚两国争霸春秋,曾在此处决战。
那一日,血流飘杵,积尸断流。
七百年前,
淮阴侯韩信曾在此地身陷绝境,于泜水岸边“背水一战”,汉、赵两军数万儿郎血洒河畔。
在长达千年的时光之中,
在这里发生的每一次战斗,最终都成为了影响历史走向的关键节点。
巧得是,
此际,大魏两位同样名动天下的人物,竟再次在这泜水河边的寒夜之中,布衣而垒,兵戈相见。
只是,无人知道,
这场即将到来的战斗,又会对未来、对天下,掀起怎样的波澜。
“娄昭!某乃朝廷侍中,正一品开国公、京畿都督!便是高欢,未得圣旨亦无权查办本公!尔莫非是想谋反吗?!”
斛斯椿此时已拨出了马前的错金环首百炼刀,用刀尖指着对面负手而立的娄昭,厉声喝问。
“哈!笑话!”
娄昭听到这话,先是一愣,接着便冷笑起来,他没想到这斛斯椿竟是这般的放不下,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妄图拿朝廷法度来说话。
他本想嘲弄一番,可话到了嘴边却又有些意兴阑珊,只是冷声道:“今夜这里没有什么娄领军,只有渔木寨匪!”
“你……!”
面对着这满身邪气的娄昭,斛斯椿竟是一时气结,找不出言语应对。
这时,那名一直随在斛斯椿身旁的黑脸汉子,已从二人方才的对话中,听出了此间的原委。
他震惊的盯着对面那名身披皮铠的年轻人,心中涌起惊涛骇浪。
他万万没想到,眼前这名容貌瘦削的小哥,竟然就是那位凶名赫赫的濮阳公娄昭。
而更令他感到震惊的,则是官拜中军大都督的娄公,竟然会亲自扮成土匪,公然率兵在半道截杀另一位朝廷正一品宰执!
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更没有忘记数月前在宫门辞别天子时,天子口谕中的那句
“尔此行当以命相佑,务使国公往来平安……”
他脑中正思量间,耳畔突然响起一名随从惊惶的低呼。
“郎官快看!后路被断!”
他扭头回顾,果见身后来时的官道处,火光密如雨点。
这下,就算他们拼死挡住前敌,斛斯椿也不可能再拨马而退了。
情急之下,他“腾!”的转过头来,目露凶光,探手入怀,掏出自己皇宫大内“羽林郎”的御赐金牌,高高举起,声色俱厉的对娄昭及其身后数百劲卒高声喝道:
“某乃天子钦使!奉天子诏!护送开国公返京!拦阻钦使,罪同谋逆——!”
“密卫?!羽林郎?”
见到这道金牌,娄昭的面上也浮起一丝惊讶之色,却是转瞬即逝。
他原来只道这些跟随着斛斯椿的劲装汉子都是其部曲手下,未想到竟然会是天子亲卫“羽林郎”!
娄昭曾听高丞相提起过,在京畿羽林诸军中,有一支最为神秘的力量,便是这“羽林郎”。
与京畿的左、右羽林军和羽林宫卫不同,这“羽林郎”乃是天子贴身密卫,人人皆授正四品游击将军衔,是普天之下,护佑天子安全的最后一道屏障,每一人都是宫卫羽林各队的队官。
相传,本朝羽林郎总共只有一百四十人,俱是从国内各处选调的顶尖高手,隐则如魅,攻则如虎,一人足可敌百。
这些羽林郎,平日与天子几乎寸步不离。
不过天子偶尔也会安排一两人奉旨行事,办的也多是些见不得光、又极为棘手的阴暗活计。
娄昭的双眼,渐渐眯了起来,眼中精光流转,负在身后的双手,也放了下来,暗运劲气于周身。
他的确没想到,天子元修竟会派出自己的贴身密卫亲自护送斛斯椿。
由此可见,这老儿此番行程应是极为重要,背后很可能涉及到天子的某些秘事。
他本是接到姐夫高丞相的秘令,来此秘密铲除斛斯椿这个高氏的朝堂政敌,却没料到竟阴差阳错的逮到了一条大鱼。
他开始考虑,是否要活捉斛斯椿,逼问出天子的意图了。
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在娄昭脑中一闪而过。
作为军人,他明白,自己此番的任务只有一个:杀了斛斯椿,绝不留下一个活口!错过了今夜,这样的机会将永不再有。
想到这里,娄昭嘴角一扬,对着左右环顾一下,再看向面前的二人时,语气中已带上了几分沉痛:
“弟兄们听了!今夜,开国公与天子密卫行至南赵东郊,突遇渔木寨悍匪埋伏,不幸血战陨命!”
“喏!”
身后数百锐士整齐应喏,声震灵霄,却让这寒夜变得愈加森冷。
斛斯椿眼中血丝遍布,脑子飞速旋转。
瞬间,他便找到了一丝生机。因为他不相信,面前这些大魏军卒都会心甘情愿跟着娄昭做下这等公然谋逆之举,他们一定是被迫或被骗的,他决定赌一局。
想到这里,他抬手对着娄昭身后诸军一拱手,沉声高喝道:
“谋杀当朝一品国公,是诛九族的大罪!本公知道,汝等皆是我大魏的好儿郎,被这叛将娄昭裹挟至此,定非尔等本意。本公也是统军之将,此行乃是奉召行事,天子曾授本公临机独断之权,现在,本公便以钦差身份承诺:今日之事,本公及朝廷概不追究诸军被挟之责;若有勇武之士,愿随本公一同为朝廷剪除娄逆,本公定当亲自向天子保奏,位升三等、赐爵一级!”
只是,尽管他说得慷慨激昂,可回答他的,却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哼!”
娄昭嘴角上扬,有些嘲笑般的冷哼了一声,朗声对身后喊道:
“弟兄们!向开国公介绍一下你们自己。”
“喏!”
当下,便有一脸膛略微发红的壮汉上前一步出列。
先是以拳击胸,对着娄昭行了一个军礼,然后才面向斛斯椿,一字一顿的嘶声大吼:
“恒州,汉人,赵守毅!老卒!旧历武泰元年,洛阳城破,家中爷、兄、弟奉旨而降,皆被斩于城下,下令屠俘者——领军将军斛斯椿!”
话音刚落,娄昭身后又有一汉子挺身而出,如方才那人一般,向着娄昭行了一个军礼,然后面向斛斯椿,同样嘶声大吼:
“幽州,鲜卑人,出连颢!旧历永安年兵!永安三年,家中阿爷出使伪顺帝营劝降,归途遭叛将斛斯椿追杀身死!我出连家,亡!”
“济州,汉人,张顺!旧历武泰年老卒!永安三年,济州城破,家中满门被戮,领军者——斛斯椿!”
“兖州,汉人,孙正!永安初年兵!永安二年,阿爷供职中书吏员,不从废帝元恭,被斩!杀人者——斛斯椿!”
“东雍州,刺勒人,祖倍利!旧历武泰年老卒……”
“济州,汉人,刘胜子!旧历永安年兵……”
“沃野镇,鲜卑人,韩三儿!旧历武泰年老卒……”
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嘶吼自对面娄昭阵营中响起,斛斯椿的眼前浮现出一幕又一幕的过往。
那是令人眼晕的血红,那都是他做下的杀孽,也是导致他现在日夜难寐的心魔。
他的双唇因为内心的悸动而微微颤抖着,他很想大吼一声:本公当年是情非得已!
可终究只是紧紧抓着马缰,说不出一语。
他知道,自己今夜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对面站着的,都是自己的索命人。
斛斯椿心中长叹:娄昭啊,你为了杀我,还真是费尽了心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对面的报名声终于渐熄,娄昭的声音再次响起。
“斛斯椿,你不冤”。
他陡然高喝:“众军都有!丞相府令:魏东道大都督娄昭,领军巡至南赵,得悉开国公悲讯,亲率数百忠勇敢战士,攻入匪巢,尽歼渔木寨悍匪四百余人,从战士卒一律因功晋赏!”
“喏!”
众军声音更加的昂扬坚定,却让马背上的斛斯椿手微微有些发抖!
“你……!就为了老夫,你竟然屠了渔木寨?!”
斛斯椿皱眉厉声质问道:“他们都是我大魏治下百姓,不过是些没了生计的渔夫山民!你居然也不放过?!”
“唉”,娄昭笑意未去,轻叹一声道:“若不是因为你,这些人又岂会受这无妄之灾?”
接着,他展眉昂首,对着马上的斛斯椿冷冷一笑,高声道:“开国公!昭,就此别过!将军身当百战死!今夜,本公便给开国公这个体面。儿郎们,不可用箭!需刀刀见血!”
“喏!”
众军山喝。
娄昭说罢,向后退去,隐入了众军之中,断喝一声:“结阵!”
一言毕,
“哗!”的一声,泜水河边,众军齐踏。
眨眼间,枪矛如林,山河色变!
小伍一直在斛斯椿的身后默默注视着场中,他不想插言,也知道多说无益。
此时,他沉默着一把拉过斛斯椿的马缰,打马向后退去,足足退了百余步开外。
斛斯椿猜到他想要做什么,一把用力攥住了他的手腕,可却被小伍使巧劲卸开了去。
小伍绝决的看了斛斯椿一眼,然后重重点了一下头以示告别,长刀在手,猛的大喝了一声:
“众羽林!”
“在!”
回答他的是同样绝决的三十余声齐喏。
小伍跃马上前,剑眉倒竖,高举长刀,厉声嘶吼:“为陛下赴死!”
他身后,仅余的三十七名羽林骁骑同样抽刀在手,齐声怒吼:“为陛下赴死!”
“杀——!”
只有简短的一个字,羽林三十八骑便义无反顾的打马冲向了那密如针林的枪阵!
没人多说一个字,也没有一个人迟疑!
西域战马的奔速十分骇人,在本就不宽的官道上,短短百步距离,三十八骑已如惊浪狂涛。
“起!”
就在即将撞上密密麻麻的长枪之时,小伍突然大喝一声!
余音未毕,三十八羽林竟如同一人,令出之际,齐齐猛的一击鞍背,于战马之上,腾身跃入半空,借着马匹的奔势,空中长刀挥劈,居高临下的杀入阵中!
那平时被他们视为手足的三十余匹战马,却是踏蹄如雷,前赴后继的将自己的胸膛重重撞在了那密密叠叠的枪林之上。
在一片战马的惨嘶悲鸣之中,枪阵被撞得四分五裂,这些马儿们,生生用自己的血肉为这些羽林儿郎清出了一块战场。
几乎是同时,三十八道黑影,携着三十八道致命的寒芒,落入了后方那层层匝匝的结阵之中,搅起漫天的血雾残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