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自投入瓮
“掌柜的!小心有诈!”
一直跟在中年人身后的那名黑脸汉子,此时已是剑眉倒竖,怒不可遏,凑近了探过身子咬着牙,一字一句的提醒道。
那中年人面上笑容不改,并没有搭话,只在马上微微点了下头,示意心中有数。
稍后,继续高声向着对面道:“呵呵,各位好汉爷,小老儿实在是有急事在身,还请各位好汉宽宥则个,好歹再多让出些道路来,放小人等过去,小人老家便在南赵,日后定当亲登宝寨,重金拜谢!”
只是他在说完之后,对面那领头的匪人却只是冷冷一笑,然后从牙缝里恶狠狠的吐出一句:“既然不识抬举,那就怪不得爷们了!”
话音刚落,众匪一拥而上,刚才那条仅容两人可行的通道,瞬间便消失无踪,显然已不打算再放过一人。
那中年人身后一应劲装骑士见状皆是大怒。
“无耻!都在?!随某踏过去!为弟兄们报仇!”
中年人身后那名黑脸大汉早已按捺不住,打马扬刀跃出,招呼着身后众弟兄,厉声喝道。
方才他便隐隐觉出,对面这群人似乎与寻常山匪不同,并无交易让路的意思,倒像是在有意戏耍他们。
此时又是眼下这般光景,这汉子哪里还压得住胸中火气。
随着他的一声怒吼,他身后那三十余骑劲装骑士也纷纷抽刀打马列队,一齐向前缓缓压去,面对着前方黑压压的数百人头和刀枪寒芒,竟是丝毫不怯,看那架势,居然是想硬生生用自身人马撞出一条通路来。
“嗖!嗖……”
就在黑脸大汉带着二十余骑刚刚跃过中年人身侧之际,对面的群匪之中,突然同时响起一阵令人心悸的破空之声,数十支弩箭密密钉在了黑脸汉子马前十余步外。
那黑脸汉子也是骑术高手,就在弦响之际,他眸中精光大盛,双臂用力,猛的一提马缰,胯下良驹人立而起,后蹄一拧,便偏向了一旁。
落地再看时,数枝锐箭正钉在方才他胯下骏马的马蹄之处,黑色箭羽尤在“嗡嗡”微颤!
“不弃武者,死!”
匪群中,再次响起匪首充满威胁的喝声。
“小伍!回来!”
中年人见状急忙低斥,那黑脸汉子有些不甘的狠狠瞪了一眼对面,这才一拨马头,朝身后随他而来的三十余骑一努嘴,缓缓退回中年人身侧。
此时,那中年人的面色也不怎么好看了,一张脸阴沉似水,他眯起眼细细打量着对面这些匪人。
片刻良久,他目光微凝,想了想,再次挤出几分谄笑,在马上向着对面一拱手,歉意道:“这是小老儿的子侄,自幼一直护在身边,少在江湖上行走,不懂规矩,方才冲撞了诸位军爷,还请军爷们多多宽容。”
话音刚落,对面群匪中便传来一阵哄笑,只听为首那匪人大声取笑道:“哈哈哈,你这龟孙莫不是吓傻了?咱们从来便是渔木寨里做皇上,浪头刀尖上讨生活,偶尔闲了倒也和官军们厮杀上几阵,你倒是哪只眼睛将咱们看成了官军?”
“哦?”那中年人闻言脸上的笑容更盛,可是接下来说出的话,却是令对面群匪为之一怔。
只见那中年人先是在马背上遥行一礼,才用马鞭点指着地面道:“诸位若非官军,手中怎会有如此多的军中长枪?便是地上这些精杆羽箭,怕是就连南赵城府军的军库里也不见得有多少吧?能射出这般劲矢的,也必是军中强弩,这等国之利器,又岂是寻常匪盗可以谋得的?不知小老儿说得可对?”
回应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气氛陡然变得有那么一点……尴尬了。
“休要聒噪!弃武不杀!”
憋了半天,对面匪群中那名领头男子咬着牙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套话”,算是勉强打破了僵局。
中年人心中却是暗自一叹,此时他已经可以确定,自己遇上了最坏的情况——对面这些人果然是军中锐卒,只是不知究竟是受何人指使,在此地将他拦下又意欲何为?
他心中一面琢磨着,一边微眯着双眼,并不急着答话,一直刻意佝偻着的肩背,却是缓缓挺了起来,在马上坐得笔直,竟隐隐透出一股无形的上位者气势。
“放下武器和钱货!”
那匪首倒也是脸皮极厚之人,此时似乎已经忘了方才的那一丝尴尬,开口便又是老一套。
见对方这般不通情理,饶是那中年人心机颇深,此时脸上也不由闪过一抹狠厉,用力的握着马缰。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河畔冰凉的寒气瞬间涌入了他的肺腹,剌激得他脑中清明了几分。
想到自己的使命,他再一次强自压下了胸中怒火,面上那令人胆寒的杀意也随之消散于无形。
不过,再开口时,他已没了方才的谄媚模样,他肃声道:“看来各位今夜是不打算善了了?既如此,某家便直言了!”
说罢,只见那中年人利落的冲着对面一抱拳,然后依江湖规矩,右手握拳拇指高竖,左手擎住右手手腕,猛的高举齐眉,朗声道:“范阳马帮掌事——‘夺命飞索’阮天峰,见过各位军爷!我范阳马帮在军中也广有善友,还望各位军……”
“哈哈哈哈!”
只是还没等他说完,对面那匪首却是放肆的大笑起来。
中年人神色一滞,眉头微微皱起,面带疑惑的看向对面。
“哈哈哈,阮天峰?还他娘的‘夺命飞索’?哈哈哈……想不到啊,我大魏堂堂的开国公、天子宠臣、膘骑大将军斛斯椿,今日为了在爷们刀下苟活,竟也能这般自贱!哈哈哈,痛快!痛快!这要是传回洛阳,可不是要打了那元修小儿的脸面?哈哈哈!这一趟真是值了!哈哈哈!”
那男子虽笑得肆无忌惮,可说出来的话,却是让中年人一行人身子皆是猛的一颤。
“放肆!”
“大胆!”
那匪首话音刚落,中年人身后的一众劲衣汉子,皆是怒目圆睁,厉声呵斥:“敢直呼陛下名讳!当诛九族!”
“哦?!那你试试?”
很突兀的,对面群匪中响起了另一个青年男子冷漠的声音。
只区区几个字,却透着一股令人胆寒到心悸的杀意,如同一把森然的利刃,在众人的心头刮过。
随着这个声音,一名年约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人,双手负于身后,昂首迈步从对面的群匪中缓缓走了出来。
原本在队伍前方领头起哄的一众土匪头领,此时竟是纷纷肃然,站如标枪,侧身相对,依次郑重的向那青年捶胸行礼,一直哄哄杂杂的群匪队伍,随着这青年人的出现,气势陡变,再无一丝杂声,人枪如林,宛如百战强兵。
“斛斯椿,你的眼力还不错!今日时间紧,弟兄们准备得仓促了些,演砸了,呵呵。”
这青年人一边走,一边说,话中笑意未减,可每一句话,都让马背上的中年人如坠冰窟。
没错,他真正的身份,正是天子近臣、当朝侍中,洛阳权臣斛斯椿!
他摸了摸自己粘在两鬓的虬髯,心中惊疑:对面这年青人究竟是谁?竟能在夜幕之中一眼窥破他的身份?还是说——自己这一路走露了行藏,有人刻意守在此地劫杀自己?可不论是哪种情形,这里可是魏国腹心啊,距京都洛阳只有不到五百里,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在此公然率兵劫杀一位堂堂朝廷重臣?!
他眉头微微皱起,隐约觉得方才那青年人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曾在哪里听到过。
斛斯椿眯起眼,面色凝重的向对面看了过去。
在火把跳跃的光影之下,那青年人的身形容貌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只见此人身高约八尺左右,穿着一身普通的硬皮铠甲,头上没戴头盔,只束了一个高高的发髻,生得剑鼻星目,面容瘦削,但右脸颊处那道长达寸许的可怖伤疤,却让这清瘦的年轻人显出了几分狰狞。
待看清了这青年的相貌,斛斯椿却是勃然变色,他双目圆睁,脱口惊呼道:
“娄昭?!”
这率军劫杀自己的,竟是堂堂大魏中军大都督、晋阳领军将军、钦命使持节,当朝高丞相的谪亲妻弟、濮阳郡公——娄昭!
被斛斯椿叫出了自己的名姓,娄昭也不答话,只是带着一丝鄙夷的冷笑,如孤狼一般的目光,森冷的盯着对面的斛斯椿。
斛斯椿心头猛的一沉,此时他开始感到了一丝绝望:娄昭是何许人也,那可是天下闻名的“铁血屠夫”、大魏一等一的领军骁将。
既然这是他亲手布下的杀局,那今夜便一定是断难逃出升天了。
一念及此,他感觉自己的手心有些发凉,下意识的一带马缰,缓缓往后退去。
也不怪斛斯椿这般情状,只因在大魏军中,这娄昭的手段可是出了名的狠辣。此人虽年不满三十,但却素来以冷酷善战而著名,一夜屠尽济州鲜卑五族贵人的惨剧,便是出自他手。
斛斯椿的喉头艰难的耸动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感觉有些多余。
他此刻心里十分后悔,为什么要图近而选这条官道,这不是自投入瓮么?
他真的不甘心今夜就死在这里,他还有使命没有完成,天子还在等他回京,他还要振兴家族,他还有自己的政治理想,他还想青史垂名……
不,必须活着回洛阳!
斛斯椿死死的盯着不远处火把之下正冷眼向他看来的娄昭,额上青筋直跳,心跳如鼓。
他手上的马鞭,不自觉的轻轻敲击着右腿的马靴,那里面藏着天子苦苦等盼着的他与契丹和库莫奚两族签定的秘盟。
他仿佛看见了洛阳御阶之上,那位青年天子正在翘首北望的神容……
可看着前方那如林的锐士,身侧只有三十余骑的他,又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之感,心中竟猛的涌起一腔悲凉。
良久,他仰首对着夜空,长长的吐出一口胸中浊气,有些痛苦的缓缓闭上了眼,在心中嘶吼了一声:“陛下!臣,尽力了!”
此时,看着面前一副江湖人打扮的斛斯椿坐在马上神色不断变幻,娄昭露出了一个胜利者的和煦笑容。
但说出的话,却是森冷无比。
“奉丞相令!诛杀朝廷奸佞斛斯椿!敢附逆者,尽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