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鱼儿
洛乔又看了一眼,确认不是自己犯了癔症,眼花了,眼前这些字不是长脚的鬼怪,故意出现模糊她的视线。
几个字铿锵有力,透过了纸背,凤莲隐约看到了一些轮廓,好像只是寥寥几个字。
她连忙追问。
“夫人?”
刹那的呼唤把她呼喊了过来,沉郁许久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清浅、不知所措的笑意,她挺直了脊背,双眸里有些幽怨意味。
她也没说什么,只是身子倾向凤莲,朝她要了个拥抱。
她在发抖,微不可见的颤抖诉说着这些天的思念和不安,半晌之后她终于松开了手。
“夫人,今日天气十分不错,不如去后院放生几条锦鲤吧。”
锦鲤祈福,她以前不肯信这些的,可是现在只觉得这个主意很好。
凤莲连忙叫人出去买了十二尾最新活的鲤鱼,卖鱼的人说这是今日天亮之时从山间幽泉中捉到的。
洛乔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些活泼遨游在水中的鱼儿,心里十分畅然,午膳之后,傅思带着孩子陪她一起放了。
虽说把这些小东西圈养在王府中也是进了枷锁牢笼,可总比在外再被人捕了卖了或者被大鱼一口吞了好得多。
傅思看她想的出神,打发了长玴去玩,留下了两人面对波光粼粼的池子,荷叶枯萎,莲蓬也被鸟儿吃的四分五裂,一副衰败样。
“兄长定会平安回来,兄嫂不必太忧心,他是富贵命格,能长命百岁。”
洛乔还在想鱼儿的事,想着想着又觉得自己现在似乎像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大家闺秀,不知道普通百姓的困苦,反而执着于操心起几尾小鱼的自由,实在是好笑。
“兄嫂……”
傅思的话她半字都没有听清,只是刚刚的一刹那,她在为自己有了这种无知思绪所恼火。
“嗯……这里阳光不错,劳烦你带着长玴玩一会儿,我得去药房了。”
她语气冷冽,有几分邡煜勍的影子,转身的时候衣诀刚好被风缠绕起来,这一幕像极了他读过的话本子里的女侠。
鞠一捧清酒敬山间肆意而过的风,扬一鞭策马戏人间磨难苦多的愁。
不怨路漫漫,苦红尘无家。
洛乔这般变化的模样实在诡异,像是受了什么刺激而突然醒悟,这简直是……前后割裂的一个人,这些天抑郁寡欢,几乎不同他们说话,唯独面对长玴时还能挤出一些轻哄的话。
她换了男子衣衫,牵了一匹马,随身的两个隐军也跟着她出了府。
门前的路一直往东,行三里就有一片开阔的草原。
鱼儿没了束缚和管教,,还能在山间池水中肆意,她呢?
她忽觉这几个月的自己不像鱼,更像是一匹被牵着鼻子的乖顺马儿,这一切看似安然,可早已与她最初的想法相背离,可她竟然才察觉,原来舒适和安逸的环境当真会麻痹她对苦痛的认知。
这段日子以来她很少回忆过去,也不再沉湎痛苦,而是想着邡煜勍就在身边,他是可以依靠的夫君,原来她早被这种思想所荼毒,无知无觉中也成了依附丈夫的妻子,这不是她的本意。
“辛苦你们跟我出来这一趟。”
她牵着马儿站在风中,潇洒的像个男子。
两人拱手作揖,牵着马退到了远处。
洛乔沉默地向后倒退着走,红棕马也十分温顺,似乎就是另一个自己,被牵着绳子,它无忧无虑,只是悠悠的吃着草,荡着尾巴拍打蚊虫。
洛乔坐在地上,两手后撑,露出了光洁又白皙的脖颈,此时的她好像变成了幼稚又虔诚的孩子,阳光很好,她闭着眼听风说话。
闭上眼就回到了过去,同儿时一样,她麻木地打量着眼前的狼藉,思量着长大之后要如何帮助那些无辜的人,她总是目不转睛地跟着手里有吃食的大人,好像用祈求的怜悯的眸光就能骗到一两口施舍,可她不屑于被施舍。
邡煜勍说早年的时候他们就见过,刚好洛乔给了他一块吃的,后来他就一直惦记着,命运的纠缠也好,还是月老的红线也好,总之他们重逢了,邡煜勍真的一直挂念儿时的她吗,不见得,但他一定疼爱现在的她,她会一直在乖顺的思想里当王府里的鱼儿吗?先前她觉得很不错,而现在她有些厌倦。
她厌恶被教化的温顺和服从,没想到反抗了很多年,却又不小心踩了进来。
她又退了一些,连绵的草坡并不平整,骨子里的野蛮好像在驱使她逃离,可是有一只手将她牢牢抓住了。
一个时辰之后,她牵着马儿回去了,林书在院子里端坐,神色严肃。
前院的大门刚有动静,他就连忙起身把人堵在了门口。
不知所以然的小厮连忙把马儿牵走。
倦马回厩,洛乔脸上也难藏疲惫。
“今日发生了什么事。”
林书问的很直接,她面色冰冷,似乎不打算回答,林书眼神步步紧逼。
晒了一个时辰的太阳,她却似雪中游闯了一般,浑身冷透。
“府里待太久,闷,所以出去走了走。”
这点小事微不足道,何须告诉旁人。
“听说正在修建的那儿有片空地,我想种些花草,不知道你能否给我换划一块地?”
这话来的措不及防,林书沉默了下来,整座王府都是她的,须跟自己说这个?
她表情切换自如,看不出来是装的还是真的。
洛乔抬了唇角,她自觉不善言辞辩解,所以苦恼的事情干脆不提,刚刚的白话表述毫不矫饰,但这话有何不妥?
林书微怔,脸色颇为无奈。
“嗯。”
洛乔表面无异,可他却觉得自己已经在心底被她撂了一个跟头,看着她摇摇晃晃地回了屋子。
晚膳时,洛乔忽然像变了一个人,吃饭的时候也不再陪着长玴磨磨蹭蹭,林书给她的汤药她自己换了一味药,早晚两盅不断,气色突然好了许多。
邡煜勍是来信后的第三日回来的,两人已经十余天不曾见面了。
他留在那儿又帮谢玉珩处理了一些琐事,又拖着时日养好了伤才回来,此去,他还带回了谢玉珩不曾兑现的交易——一半家财。
洛乔站在门内,眸光清凉,邡煜勍觉得她周身沾了冷气,有些他不曾见过的陌生。
他跑向洛乔的脚步踉跄,洛乔的笑十分肆意,大手一挥,把人紧紧地捞进了怀抱里,冬日了吗,洛乔心里烦乱如麻,眼下这个人的怀抱就像冬日的火炉一般,烫人。
离渊手臂的伤还未好全,所以他很快就被林书拉着重新包扎去了,傅思一把抱起长玴,嘴里嘀咕着。
“走了走了,到时辰了该去学兵法了……”
邡煜勍紧紧的汲取着怀里的人的温暖,两身紧贴,洛乔清瘦的骨头硌的他发疼,洛乔只是轻轻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也察觉到了怪异,闷不作声,按着她的侧腰,轻轻一旋,把人抱在了怀里,一路上下人们都自觉低下了头。
回到主屋邡煜勍暴躁的把门一关,轰的一身吓得洛乔结结实实的打了个颤,被拂在地上书籍堪堪落了一地。
她有些怕,不自觉闭上了眼。
洛乔一睁眼就看到他发红的眸子,像清醒不久的困兽,带着些许茫然,后背好像撞了一下,刚刚邡煜勍太着急,把人放在桌子上时不小心蹭到了楠木红椅。
他自认为对洛乔还算个正人君子,在漫长煎熬的年岁里,他揣着不符合年纪的深重心思,一次次在清醒之中游走,唯独看到洛乔时才一次次失控。
两人贴着很近,呼吸不过方寸。
许久,胸腔里猛烈的跳动终于平复,呼吸平稳, 周遭的一切都静下来,邡煜勍才开口。
“刚刚看见我时,在想什么?”
洛乔想了想,掩饰着眼底的不安。
“想你八岁是什么模样。”
邡煜勍蹙起眉头,八岁,那该是多少年前了,自己早就没印象了, 她为何要这样问,这是他真正在意的。
“我八岁那年进了谢府,而后就成了谢家的仆人 ,最初的时候谢家老管家想给我改名字,他说我的名字应该像春梅秋菊冬雪这般,可我不乐意。”
“为何?”
邡煜勍紧了紧她腰间的力气,引得她轻啧一声。
“我不想同世间女子一样,成为男子的附庸,他们觉得女子当如何我们便如何。”
洛乔声音哑然,像是卯足了力气才拼凑出来的。
他揣摩着洛乔面上神色的东西起伏,才八岁的她就敢反抗谢家管家,那时的她大概是害怕的,怕旁人也指责她不识好歹,洛乔虽没说后来为什么没改,但他已经知道这事和谢玉珩有关了。
邡煜勍无法否认谢玉珩就是个狡猾的匹夫,这几日他听了许多洛乔过去的事,刚巧也提了改名一事,他明白谢玉珩对洛乔而言的意义,哪怕他再罪无可恕,但不可否认在她最无助、最胆小的那些年,谢玉珩一直庇护着他,这是他无法取代的过去。
“我知道……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洛乔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无时无刻都戴着面具的人,她不欺瞒别人,只欺骗自己,她对恩怨的界限总是模糊,在邡煜勍面前,她聪明得恰到好处。
邡煜勍心里的预感愈发强烈,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一样。
洛乔从小就羡慕别人有一个和善的父亲,有恩爱的父母,长大后她时常自己反省,她觉得自己配不上任何人,直到放鲤鱼的那一天,她才彻底明白,把她置于牢笼中的那个人从始至终都是她自己,她无数次在黑暗中和噩梦颤抖,无数次醒来时看到湿润的枕头,糊涂的那个人,从始至终是她。
邡煜勍是人中之龙,出类拔萃,风度翩翩,表面无害,实则争强好胜,而她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自我欺瞒的弱者,是一个懦夫。
她期盼自己在经年累月后成为一棵根深叶茂,无人能撼动的树,因为唯有巨树遮风挡雨,能让和她一样的孩子得以安顿,过去无人保护自己,现在她还是无力保护他人。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病了吗,可是身上没有伤口,为什么她这么烦乱。
一切似乎都在发生逆转,她不知道邡煜勍是自己的筹码还是她可以依赖的臂膀。
邡煜勍看她满脸愁容,腾出手捏住了她的肩膀。
在洛乔还未走出阴影时,他碰了碰她的唇,浅尝辄止,他捧着巴掌大的脸庞,抵着她的额头问道。
“发生了什么,别不告诉我。”
洛乔的眼泪突然滚落,他吓得措手不及,桌子又冷又硬,她挪了挪身子,似是不适,邡煜勍察觉到她的小动作,把人抱到床边,很快的取下了她的鞋。
受伤的困兽,大抵就是这样。
“怎么了?”洛乔两滴泪看得他心颤,声音也从强硬到绵软。
洛乔猛地揽上他的脖颈,灼热的呼吸喷在他的颈窝,那个声音很低沉。
“我好像病了……”
邡煜勍更用力地回抱她,曾经的洛乔是惊弓之鸟,她孤身一人竭力活着,吊着最后一口气等到了自己,身上的伤口容易愈合,可这些年堆积在她心里的苦闷却不会,就像从泥沼后爬出来的生魂,她可以挑一副满意的皮囊游戏人间,可她会一直记得自己为什么而死。
他抚摸着洛乔的后脑,“不要紧,我在,我在。”
怀里的人没哭也没声,他抱了一会儿连忙松开,从他两天没换的衣服里扒出她泛红的脸,她垂着的双手不知何时起就紧紧抓着他散乱的一角衣摆,握符纸似的攥紧不放,眼神迷离又胆怯,像个孩子。
“你没病,你是大夫,若是不信你诊脉看看,”他不敢叹息,继续道。
“这里很安全,你躲着,有我在,别怕。”
洛乔不肯看他的脸,扭过头,面色忽的冷却,像是冬季干枯的草叶,那一下刺疼了邡煜勍。
他脸色微变,心里喃喃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慢慢来,林书早就和他说过,洛乔醒来后越平静越懂事反而可能隐藏大患。
心病,在谢玉珩的院子里时他就察觉到了一二,可他不太愿意,相信。
余生还长,他守着洛乔,陪她剪开那层封闭茧子,再见春日。
就在他以为洛乔就要这样时,她忽的扭头,扎进邡煜勍刚刚被她拱乱的脖颈处,一阵细腻的疼痛穿透了他白皙又单薄的皮肤,他被动的承受着洛乔给予的标记,就像迷失的人在树上挂布条做记号,洛乔现在就是这样。
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不安。
待她觉得足够了之后,又颤抖的看着这张清晰了许多的脸,锁骨处残留着一点湿润和刚刚被牙齿研磨后的红。
邡煜勍眼睛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