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一损俱损
天还未亮洛乔就醒了,她翻了个身,想象星宿还未褪尽的天,有多少云,又有多少光……
长玴白日里消耗了体力,所以晚上的睡眠极好,可后半夜还是咿咿呀呀的说了很多梦话,不过声儿都不大,哪怕是站起来贴着耳朵去听,也只能听见一两个字。
“我……不……啊……”
这种断断续续的字眼实在为难她组织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所以她也不知道这孩子究竟是梦到了什么。
她继续躺了一会儿,披着外衫,拎着鞋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屋子,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后,她换了身方便干活的衣服,心里还念叨,长玴有功课要看,一会儿估计也该醒来了。
林书还没到药房门口,就先在拐角处听到了下人的说话声。
“夫人身子不是还没好全吗?怎么起的这般早?”
“不知道……我劝了她两句,她只说无碍,可是我感觉她脸色又有些差,公子不在府里,她从昨日就心神不宁了……”
“那是自然,你见过谁家的新婚夫妻这么快分开的,现在又不是有战事……”
两个侍女在拐角处嘀咕着这些话,眼珠一转就看到了林书时,两人霎时闭上了嘴。
他昨夜也睡得不安稳,许是屋里的黑木香点的太重,迷迷糊糊中做了个梦,醒来时头昏昏沉沉的,眼皮也浮肿了,但一听到两人的议论,他顿时就打起了精神。
他掐了掐虎口,酸痛感让他拧起了眉眼,虽是痛苦了些,但醒神倒是快。
院子的门一推开,他就看到了缩成一团的洛乔,背影看起来单薄又易碎,她已经蹲在地上挑拣苦地丁许久了,脚底血液不畅,发麻了。
听见身后的动静时,她也只是冷冷的回头,呆怔地看了很久,好似三魂七魄都离体,还没有反应过来。
洛乔生硬地动了动脖颈,大约是蹲的太久了,足底发麻,眼睛忽然发黑,周遭的光线也不怎么明亮,好像天黑了……她看到了一双脚,慢慢的抬头,那张模糊的脸终于清晰了起来,熟悉的人,林书来了。
她记得昨日说好了,今日要为出府去配药送药方,所以她不敢怠慢,因此起了个大早,所以才满脸疲惫,这话想着想着连她自己也信以为真了。
林书也察觉到了异样,但他没多问,只是转身进了屋子里去拿昨天准备好的东西。
他瞥了一眼,云淡风轻道。
“送药我去,你留在府里,长玴心思执拗,他醒了要是看不到你又要闹了……”
“我待不住,想出去走走。”
洛乔站起身来,语气严肃,她把实话抖出来了。
僵持片刻之后,林书妥协了,她无非是想出去走走,这些日子不是晕着躺在榻上,就是一直在府里,绕来转去,都是方寸之地。
“你去找件侍女的衣服,我们扮作下人再出去。”
洛乔抬眸看着他,恍惚间惊觉不可思议。还有三个隐军也换了下人的衣服跟着两个人一起出了门。
分药的事情很顺利,邡煜勍大婚之后的第二日就谈妥了事宜,这本意就是一件善事,但暂且不能由他的名义去做,所以他选择了一个曲折的办法,把药方提供给药铺掌柜,再经由药铺掌柜和药材采购的人直接购买,最后又借着几个大善人的名义把药方散布出去,让百姓都知道就这么一个方子,等那些官眷家的夫人,普通人家娘子拿着方子去药铺为女儿买药时,善人再以趁机捐赠。
这法子听起来十分没有必要,可是邡煜勍知道朝廷里那些老骨头的心思,他们巴不得在无事发生时闹出点什么差错,巴不得有人搞出点什么花样和名堂来打发他们百般无聊的官宦生涯,再者他身份敏感,若是直接在城里铺张开来,不用自己宣扬,这事传到那些人耳朵里也会变了味儿,更何况洛乔要的也不是名声,而是把这些药分给需要的女子,幸而那些善人的确有善心,不仅同意帮助还自己又添补了许多银钱。
“再往前走一会儿有一条河,要不要去那边看看。”
林书出了药铺,就看到拘谨地站在树下的洛乔,她背影孤单,有种一推就倒的憔悴之感,走到旁边时才觉得她皮肤白皙,今日出门未施粉黛,有些病态的柔弱。
“好啊。”
这还是她今日第一次笑。
走着走着林书忽然回头叮嘱身后的几人,刚刚走的太近了,脚步声几乎贴着他们的,洛乔显然有些不自在。
还以为他说的河是什么宽敞无边,波澜壮阔的大河,结果是绕过城中的一条翠绿河流,尚有女子就坐在石阶上捶打衣服,河水犹如翠玉一般流动,河底的鱼虾清晰可见,还有被水流牵动摇晃的鱼草。
街边小商小贩甚是热闹,只是街道微乱,两人侧着身子才走过了拥挤的路段。
“掌柜的,劳烦来两盏茶水,要是有点心的话,再配个一两样。”
“坐吧,别愣着,他的人都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这儿很安全……”
洛乔面色一紧,她担心的当然不是这个,只是刚刚走神了。
她咽了咽喉咙,拉着衣裙坐了下来,这里位置十分不错,刚好能瞥见另一侧的河流,有种看细水长流的绵长感,众人所求的余生安乐,或许就是这样。
“两位慢用,给您配的是青泥膏和酥雪饼,这两份点心都是小店的招牌。”
这名字十分不错,林书从腰间摸出一个碎银递了过去,
“多谢客官的打赏,两位慢用,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
茶壶温热,倒出来的茶水清香四溢,还没咽进嘴里就先觉美妙滋味。
林书敲了敲桌子,示意她尝一尝。
洛乔两指轻捻,端着杯盏外沿,倒是有几分不太情愿的样子,她先前从来不知林书这般喜欢茶。
“这茶叫离人苦。”
林书是踩准时机说的话,洛乔刚放下杯。
“这茶如何甘甜,为何要叫离人苦。”
“这茶里有一味原料是黄花地丁,微苦性温,能去肝火,苦是说给那些离别的痛苦的人的,其余时候的大部分人都觉得甘甜。”
洛乔疑惑,这话乍一听就是劝她,可是又好像与她无关,这种矛盾的感觉让她有些不悦。
林书提醒道,“一句话说给百余人听,每个人是何感想都有不同,所以怎么理解全看个人。”
这话说出来,洛乔心头暗惊,林书看似冷漠,其实却把她的打算毫无防备的都说了出来,她只觉自己被窥探了,一片悚然。
“吃点点心,茶水苦涩。”
起了一阵风,热闹的街头也袭来了寒意。
两人一起回了府,洛乔一直心不在焉。
长玴在后院耍剑,一听见开门的动静就丢了剑跑了过来。
“你们去哪了?”小孩子委屈着脸,把满头的汗都蹭在了她的袖口。
忽的眸光一亮,踏看见了林书手里的东西。
“是吃的吗?”
林书没说话,只是笑,把手里带回来的东西递给了长玴的侍从。
“小公子这两日气血旺盛,不能让他多吃,每日给两块就行。”
长玴听着这话就气鼓鼓的,还以为父亲不在就可以随意一些,结果又多了一个冷面人。
“娘亲快来,我给你看今早的画,你是几时醒来的?我一睁眼发现被子都空了……”
他叽叽喳喳的,雀儿似的吵的不得了,洛乔被他拖着袖子去了书房。
“这是鹿,小叔叔说他之前在山里见过,他还说等我长大了就给我抓一只来……”
模糊的记忆突然变得清晰,她想起了儿时,谢玉珩也这样在她面前炫耀过,那一日,她刚晾完衣服回到了屋子里,谢玉珩冷着脸坐着好似十分气恼。
她挽起袖子,小心翼翼的去帮他研磨,不料却被瞪了一眼,她迎着冷眼却瞥到了桌面上的画。
那是一头昂首的雄鹿,它的前蹄蹬踏在岩石上,鹿角向上伸展着,一副雄伟之姿。
她连忙眨了眨眼睛,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剧烈,可她什么都做不了,突然想起来的谢玉珩,还有在外饮茶时林书的话。
她抬手摸了摸长玴的头,然后把孩子从自己的腿上扒开了。
林书刚闭眼,门忽的就被撞开。
“你白日里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慢吞吞地竹椅上坐起来,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清明。
“我本无意窥探你的家事,若是你不喜欢的话那玩就闭口不谈。”
洛乔心里黯然,他故弄玄虚说的那句话不就是为了让自己来找到问清楚吗?
世间最复杂的不过是人,而他们窥探得的事往往只是冰山一角,人,形单影只,所以才很难能做旁人避风挡雨的屋檐,这些体面的人背后,哪家没有点龌龊事,若是深究起来谁都不能独善其身。
深山之中,漆黑的烟雾一直在盘旋,半个时辰前此处的火光十分燎人,不知怎的天降甘霖熄灭了这一场大火,有的人皮肤被烈火烫开,留下了狰狞的疤痕,还有的人被烧去了大半衣衫,披着树叶狼狈遮身,离渊带着人轻点人数,忽然有人来报。
“大人,并未找到邡公子。”
天色渐黑,离渊的脸也跟着刻薄了起来,他没有那一套刻在骨子里的傲气凌人,而是邡煜勍已经不见了,他两边都抽不开身,一面要确定生还的人,而另一面,又要安排最精锐的人去搜索二人的下落。
这些人眼看着火越来越小,又见雨点越来越大,他们像是荒漠中饥渴的囚徒,张着嘴接受着上天的抚慰,从未觉得雨如此珍贵。
“大人……眼下,我们当如何?”
离渊高高地仰起了头颅,任雨水冲刷着脸庞。
“你带人继续确认到底有多少人还活着,我们的人体力有限,要挑希望最大的……”
“是。”
一场恶战消耗了他们大半人力,现在的情况并未好半分,侥幸存活了下来的人身上都有伤口,可是眼下既没有食物也没有救治的东西,这些人怕是挨不过这个雨天,离渊痛苦地按了按颅顶,从未这样无奈过。
说话的人刚走,他又伸手把人抓了回来。
“大约还有多少人活着?”
“三十又三,伤势不一,多为女子和孩童……”
“把出去的人召回来,先想办法为这些人找一个躲雨的地方……”
“是。”
看着地上的一片肮脏,他面色也黑的恐怖,雨水冲掉了部分黑炭,但仍旧覆盖不了血腥和焦糊味,他握着拳头咬紧了牙关,拿着佩剑走出了人群。
不久前,邡煜勍把他矿穴里推了出来。
“寥善和我……他和我之间注定只能活一个,但这个人一定会是我,你先出去,外面需要人。”
邡煜勍说这话的时候早就丢了身份架子,离渊性子也倔,若是不把话说的狠一些,他定是会在这里和他一起搏命……
“离渊,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忤逆过我,这一次也必须听我的,你先出去,这里我能对付……”
一闭上眼,这话就反复在他的脑海中回荡,迷糊的晕眩刹那消解了,只剩下疼痛的清醒。
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洞穴里,谢玉珩正龇牙咧嘴的仰靠着,他腿上挨了两刀,正在冒血,浓厚的血腥味差点让他忍不住呕吐,邡煜勍撕了身上的衣物来替他止血,可身后的动静却越来越骇人。
铁器敲击着岩石内壁,发出震耳欲聋的回荡。
“你走吧,这里不止他一个,还有其他人……你手上有伤,坚持不了多久的……我本来就是个罪人,在这里也算是……替谢家人赎罪。”
邡煜勍咬了咬牙。
“你对不起的是外面的那些人,要致歉也是当面去,还有那两座被你们谢家当做诱饵的无辜百姓,他们都等你赎罪,所以你应该死在外面赎罪,而不是尸骨埋在这儿无人问津,省着力气,别说话别出声。”
邡煜勍的话足够狠,谢玉珩压了压嗓子,怕嘴里的鲜血喷出来。
快要熄灭的火光摇摇晃晃,邡煜勍一脚踩灭前,谢玉珩从袖子里又拿出了一个扔给他。
两人对视了一眼,谁都没说话。
邡煜勍拿了他的剑,刺耳的动静听的人发怵。
寥善跛着脚,拖动铁锤的脚步有些踉跄,他本来是在此处留了二三十人的人马的,结果那群蠢货不小心把备用的毒药当成了柴火引燃了,那毒是他高价买的,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才准备的,只需拇指大小就可以致使数十人呼吸不畅,七窍流血而死,他捂着口鼻才从毒瘴中走出来……
唯有手里的铁锤还靠得住,反正,那毒气会漫延过来,谁都跑不了,寥家就绝后死在这儿也不错。
两人很快就碰上了,邡煜勍捏着手里的火光,面上看不出任何欺负起伏,寥善脸上一僵。
“多管闲事的人死的早,不知道苏北的王爷要是殒身此处,外面的人该是如何……哦,忘了,外面的人又怎会知道呢,到时候这里也会轰的一声化为灰烬,尸骨怕是都拼凑不起来……”
邡煜勍不为所动,脸上死寂一般,任他叫嚣。
“你没有硝石了,寥善。”
寥善脸上颤了颤,但很快又卯足了力气嘶吼道。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以你的性子,若是有,早就炸死了,何必拖着残肢来给我正面这一站,而且,你当时应该让人封了那边的出口,反正都是死,所以,你才打算一损俱损。”
邡煜勍说得每一句话都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