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祭祀
离渊本以为他会逗留很久,忽的看见面前那片漆黑中传来稀碎的脚步声时,他被老老实实的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的拔开了剑,面前是黑暗,而自己所在的地方则有温柔且微弱的光亮,露出来的一小部分刀刃发着银白色的光,本能的警觉让他惊慌起来,他贴着墙壁,仔细分辨那声音的来源。
那动静是规律的,也不像是普通猛兽踩在石头上的声音,悠闲且漫无目的,倒更像是人的脚步声,他收起了剑,再次吹亮了火折子,迎面走了过去,是邡煜勍。
他滚了滚喉咙,觉得自己太过敏锐。
“离渊,不用进来了,你就在原地等候。”
邡煜勍的声音透过干燥和潮湿交替的岩壁,形成了空洞而巨大的回声。
他走得很慢,每挪动一步就好像有千斤重,脚上似是有了枷锁。
邡煜勍一直愿意相信直觉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大概是因为洛乔总出意外,总是在他面前奄奄一息,日子久了,他也被这种不知何处来的感念所支配。
他比任何人都发虔诚地祈求,他希望谢玉珩说的矿山祭祀和他的族人无关,可摆在眼前的事实根本经不起推敲,他是唯一一个知晓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的人,把所有已知的和还不知道的放在一起,他很容易就能得到一个答案,记忆中的痛苦和在书本上见过的文字重叠了起来,所以眼下,这种直觉和感念给了他前所未有的痛苦和挣扎,再加上洞穴里那些被献祭的族人,诸多巧合都指向了一件事。
他愈想愈烦懑,心中五味杂陈,这方寸之地怕是要耗尽他的心神,用忘不掉的过去继续折磨着他。
冷峻的面庞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光慢慢照亮了他的五官,离渊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滋味,现在的邡煜勍像个生人勿近的煞神。
除了在洞中的那一句,出来之后他便再没说过话。
若是从前,二人一同处理这样的事件,大多数时候邡煜勍都会准备好两个以上可选用的计划,然后再来询问离渊的意思,可今日……他只打算独断专行。
为了邡煜勍的安危他本该走在前,可眼下他不认路,所以他只能垫后,刚刚蓦地听见黑暗中的回声时,他想起来了进洞穴时听到的那阵喧嚣叫声,现在看来,并不是人群的动静……可那该是什么?
像是因为声音碰撞到了四周岩壁,再加上特殊的环境才形成的奇怪的动静。
两人默不作声地又继续行了将近小半个时辰,直到喧闹声彻底清晰了起来,而这一次是无比确定的人的声音,有呜咽的悲泣,还有各种各样的被人扼住喉咙一样听不太清的叫喊,有的声音稚嫩,而有的声音则过于病弱。
“谢玉珩的人大约还有一个时辰才能到,所以我们先去探一探情况。”
邡煜勍拦住了他,后背紧贴着岩壁,眼睛的余光却不断的瞥着面前的动静,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黑衣隐密在树间。
离渊点点头,后退了两步去探查了四周的地势,高低,陡峭,是否利于隐蔽,又是否利于进攻?
“此处可以上山,我从这里上去看看。”
邡煜勍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头。
“若张纸上说的都是事实,那么大约有百余名无辜百姓,切勿打草惊蛇,一切等探查完再做决定,前面有一株红杉,了解清楚后你去那里等候……”
离渊目光坚定,扫了一眼面前的人。
“是……”
他心中隐隐不安,邡煜勍似乎是想支开他单独行动,但刻在骨血里的认知不断敲打着,他的首要任务是保护邡煜勍的安危。
但这话又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何况两个人走在一起目标过大,反而会引起怀疑,再加上敌我数量悬殊,差距过大,目前还不清楚对方的实力,哪怕他的确可以以一敌百,但最重要的还是应该做好完全的准备和策略。
登高望远,站得高了他自然可以窥见全貌。
不过,这事他确实是想多了,邡煜勍并没有打算支开他,他摸了摸腰间,确认洛乔送给他的符纸还在,然后才从腿上取出了匕首,小心翼翼的向前查看情况。
走着走着,他便听见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喊,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他心里颤了一下,刹那之间他想到的竟然是谢玉珩,不过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在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中,他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身高六尺,着黑色长袍,右手有一块狰狞的疤痕,这人名叫廖善,不过面相和他的名字却截然相反。
邡煜勍压着呼吸,眯着眼再次确认了这人的身份,是廖善。这人前一两年与苏北朝中之人有诸多来往,他甚至在朝堂上见过两次,一个外族人却入了苏北的朝堂,无论是谁都会心有疑惑,他一边在心里自嘲中黎朝政的无能,却又不得不派人去打探他的信息。
寥善祖上遭人陷害而被迫流于中黎,而后在中黎靠纺织发家,而后又做了铁器方面的买卖,积累了许多财富,到他这一辈时已经不愁生计了,于是便想认祖归宗,所以才费了这么大力气来讨好苏北朝廷。
众人对他的评价更是出奇的一致,只道这人心狠手辣却出手阔绰,府上养了的众多江湖人士,处事果断,恩怨分明,他铲除了朝堂上的“异己”,教训了许多不懂“规矩”的官员,整顿了朝廷的贪污风气,因此早朝时也有官员在朝堂上大肆夸赞他的才能,可惜他锋芒太大了,反对的声音也一天没有停息过,此事当时引起了不小的争议,龙椅上的那位也特意让人来打探过邡煜勍的想法,他当时只给了几个字。
“将之,用之。”意思是抓住他的弱点进而牵住利用,他不知道这句话是怎么被解读的,只是那日之后寥善就销声匿迹了,众人也不再提起,苏北境内也寻不到他的身影,邡煜勍当时琐事缠身,自然分不出精力再去追问这样一个无关的人,可今日……此人为何又会出现在这里?他究竟是中黎的人还是苏北的人?
他又绕远了些,走到了廖善的背后,这才看清了情况。
洞口附近堆叠着灰色石头,看质地并不像是洞穴里挖出来的,而是从其他地方运过来的,每五步之内就有一个黑衣配刀的男子守着人群,他们戴着统一的黑色面具,左手手腕上都系了一条红巾。
他的视野处只能看到大约五六十人,百姓有老有少,且都着统一的黑色衣服,赤足踩在石头上,双手被捆绑着放在小腹前。
这一幕极其震撼,但是他立刻就明白了,这是祭祀前的一个礼仪,统一着黑色素衣,且赤足站在被烈日烘烤的石头上,如此重复三日,可算得上是对人三魂七魄的净化,道理近似于……虔心拜佛之前需要沐浴更衣,他儿时在书上看到过。
但百余人呢,此处大约只有一半,他脑中飞速跳跃,想起来这洞穴是南北通的,也就意味着另一半的人在另一面,若今日是最后一日,那就是“聚之火焚”的时辰……他心口紧缩。
纵是他功夫再好,可是离得越近越容易被发现,他不敢贸然前进,也不打算绕去另一面确认,身后跳动的酷似鼠类的把他胸腔里的跳动都逼到了嗓子眼。
他盯着远处,眼前陡然一片朦胧,刚刚在洞里多待了一刻,大约还是吸入了毒气,他右手抬起,缓缓的把涌到丹田的气向下压了压,原地站定,心却咚咚直跳……
离渊把剑绑在腰间,噌噌两下就上了山,本以为视野会开阔,能看见山底和远处的景象,四面的山聚拢成盆状,可生长出来的树木把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却听得明。
“真能叫唤,把他们嘴上的布条再系紧一些,哭吧,声音再大一些,敞开了声音的叫,看看谁会来这里……”
“不叫了?来人,上鞭子,去占点量,让他们稍微品尝一下皮开肉绽的滋味。”
“大人,那位交代过这些人必须手脚齐全,身上不得带有伤口……”
忽然起了一阵风,连带着树叶吹得哗啦作响,后面再说的什么他便听不清楚了,只是呜咽似乎变得更清晰……
离渊小心翼翼地在山上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太多有用的东西,地势对他们而言并无有太多益处。
邡煜勍已经在红杉树下等候了。
“我们在山北,山南应该还有一处出口,矿洞深度,具体走向无法探知,谢玉珩不在人群里,为首的人是寥善,你还记得他吗?”
离渊眼睛凶狠起来,两颊的紧绷。
“记得。刚刚上去并看到利于防守的地方,俯瞰之下,北面出口被三面环山包围,而南面没有山,因此出口应该在南边。”
两人默契地沟通了自己知道到的信息,眼下两人还有一个不确定的点,那就是矿穴中也是否还有其他的人,按照谢玉珩的说法,先前的祭祀是在矿穴中进行的,现在突然把人聚拢起来,同时焚烧势必会造成矿山里的气体不畅。
两人不约而同的看着对方,他们想到了一个更差的情况——祭祀,毁矿山。
若今日便是三日之期的最后一日,那么现在这些人……
忐忑间,两人不约而同的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硝石、硫磺……
洛乔睡得并不安宁,她习惯了邡煜勍的怀抱,带着凛冽的松木香,还有独特的檀香味,习惯真是坏东西。
他不在,那间屋子就显得格外空旷,昨晚长玴吵着要来陪她,她心里烦闷,不得已又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哪怕是躺了几个月的熟悉地方,没了邡煜勍,她觉得又陌生了。
黑夜如此绵长,苦熬。
林书一早就来敲门。
“上次你给我写的那个方子还有一味药,我要同你探讨……”
洛乔刚洗漱穿戴好,她抿了一口浓茶,颇带怨气地打开了门,眼睛周围有些青黑。
“嗯,走吧。”
她被晨光刺了一下眼,收了心底的不悦,林书僵硬地点点头,这事本不需要她的参与,但邡煜勍不在,她无事可做就会胡思乱想,与其闲着,不如找点事情分散她的心思。
两人在药房和书房呆了一整日,直到傅思牵着长玴来了。
孩子一进门就扑到她脚边,洛乔衣袖还卷着,只能用小臂两侧碰了碰他脸上的软肉。
“发生了何事,眼睛都哭红了。”
这话一说,他脸上又落了泪。
“我……我,我写字累了……就趴在桌子上睡觉,可是我做梦,梦见婉婉不认得我了,它变成了庞然巨物,一爪子就把我拍的很远,还把房顶也拍碎了……”
洛乔拍了拍手,低声安慰。
“那只是梦,别怕,婉婉是猫,身形和骨头都已经固定了,不会再长大了,而且它还是你亲手挑选抱来的,性格温顺,更是不会伤害你。”
她拍了拍孩子的肩膀,安慰道,同时也在心里说服自己,但猫不是祥瑞的征兆,她脸上不自觉地拧了起来。
傅思苦笑地看着林书,两人冷冷地对视,他实在为难,刚刚没拦住长玴,偏生没哄好,这孩子说来就要来,谁说话都不作数。
“娘亲!”
洛乔以为自己耳朵坏了,长玴平时只会叫她母亲,娘亲和母亲比起来,前者是情缘的羁绊,后者更像是身份的认可,本质上二者并无区别,可洛乔却品出了千丝万缕的差异。
“为何……”她张着嘴唱喃喃,却没有把这两个字发出声来,林书也是一颤,这小子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邡煜勍是他的亲生父亲,父子之间有血缘牵动,说不准真的能感知到什么。
“娘亲……”
长玴睁着大眼睛,期盼的等着她回应。
“你怎么叫我……娘亲?”
“就是娘亲……”他扭捏着不肯说原因,洛乔忽的不安起来,她眼睛有些热,但忍住了。
当晚,下人在长玴的屋子里铺了床褥,洛乔执意要这样睡,长玴怕她冷,就把婉婉给了她暖手,幸亏猫儿乖巧,暖乎乎的陪了她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