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章（七）
萧如是在天牢内的第三天，裴南意收到了庞昭送来的传音。
他有意无意地拨弄着手指间的白花，花香沁鼻。而从魔域外的黑暗中，慢慢蠕动进来一只虫子。
那只乳白色的虫子体型肥大，是萧如是见一眼就会觉得恶心的类型，居然用来传音的。
它慢慢地爬过来，裴南意扫过一眼，准备一脚踢开。
那虫子突然出声，传出青竹道君略微散漫的声音：“血魔，真是好久不见。”
裴南意皱了皱眉，这青竹道君什么时候变成肥虫子了？还这么恶心？
虫子继续说：“现在你喜欢的那女人在我手里，若是不想要她受到伤害，就速来玉华派。”
“……”
话音刚落，那只乳白色虫子便直接爆裂成碎渣，甚至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完。裴南意把玩着手里的白山茶，垂眸不语。
那双漆黑的眸子幽深不见底，白花在他手中被折断，显得可怜万分。
他并不意外，像是早就料到了。
比如，青竹道君会复活；比如，萧如是会去找青竹道君；又比如，青竹道君会要求她杀了自己。甚至早在萧如是出去之前，他早就预料到了。
从始至终，青竹道君都在想方设法地杀了他。而他从一开始就将目光注意到萧如是身上，因为这世间里，唯一能杀了他的，只有萧如是。
天要他死，他要活。天要他的命，可天要不起。
他自然也是知道，青竹道君会借此机会利用萧如是来威胁他，恰好也是他最致命的威胁。他完全可以将萧如是关在这里，不让她出去，同时也是保护她最安全的方式。
明知道这些，他还是放萧如是走了。
因为萧如是想出去。
所以他甘愿被威胁。
至少在青竹道君那里，留作威胁自己的筹码，萧如是暂时不会有危险。他并未耽搁，那朵被折断的山茶花已经在他手心里被揉碎，贴在了掌心的纹路。
他招来羽翊，并未多言：“最近的花，你先替我养着吧，别养死了。”
羽翊屈膝跪下：“是，属下遵命。”
……
萧如是瘫在天牢内的草垛上，完全睡不着。
那些怪物每日闻嗅着她的气息骚动，她必要时刻紧绷神经。
她目前要思考的，就是裴南意。
庞昭说得很清楚，抓来她的目的，无非是引诱裴南意现身。刚好也因为这，她到目前都没有受到一丁点的伤害。
“也不知道裴南意会不会上当？”萧如是心想。
她换了个姿势卧在草垛上，支楞着脑袋想：“但是这么明显的陷阱，他总不会傻到自投罗网，也可以吊着青竹道君啊，他肯定不会来了呗？那我就放心了。”
“看来完全是我多想了嘛。”她想通了，满意地换个姿势继续躺下。
此时的玉门关外：
“吾辈裴南意，前来拜访玉华派。”想要进去，该做的礼份还是得做足，方来，庞昭仙尊便给他一个下马威。
他拱手启禀完，大门才轰隆隆朝两面打开。
走进去，无数整装待发的门内弟子迎接他。偌大宽广的石台上，身着玉装的弟子们列阵以待，早已等候多时。
在他们的最前方，领首的中年男人气势雄浑，庞昭捋着胡茬，那目光恶劣，早就朝他瞪过去。
裴南意并未有任何反应，不紧不慢地走过去。
他步调缓慢，神色从容，甚至一举一动都优雅至极，面对眼前浩如烟海的围堵视若无睹。他开门见山：“说吧，想要什么？”
庞昭摸着下巴，瞪大眼冷笑一声：“你的命！”
他身侧的弟子已拔剑出鞘，气势汹汹地要飞上去：“仙尊何必和他废话！如今这毒害就在这里，咱们赶紧杀了他！”
随后他身后弟子们一齐拔剑，出鞘声响亮又整齐，十分壮观。
庞昭伸手拦住他，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可擅自行动：“蠢蛋，哪怕你们一起上，也不是他一个的对手。”
弟子咬着牙不敢说话，脸色憋黑，只能屈辱地退下。
随后他朝裴南意张开手，大声喝道：“血魔，看见了吗？我这身后万千弟子。如今那个女人就在我们的手里，想要我放了她，就把你的心挖出来！”他冷笑着。
说是要挖心，实则就是冲着他的命去的。
裴南意闭着眼，一直站着未说话。风吹过他的羽睫，柔软又浓厚，轻轻盖住他眼底眸光的颤动。
他可以吊着庞昭仙尊，但他并不想让萧如是冒险。
见他没反应，庞昭本来就是准备同他交易，毕竟现在以他们的实力，还没有办法一举拿下裴南意，说不定到时候反倒功亏一篑。
他思忖着，是不是自己给出的条件不够吸引人，转念一想，毕竟也是，心脏是他连接生命的致命弱点，他不可能轻易交出来。
正当他觉得是那个女人不够满足他时，庞昭又沉思一会，决定忍痛割爱，献出去自己珍藏几百年的宝贝：“如果你觉得条件不够丰厚，我们还可以……”
话未说完，他就见裴南意抬起手，直接穿透自己的心口，穿破了血肉，掏出那颗血红的心脏，甚至一声不吭，抬手就扔在地上，冷声道：“放人。”
他掏破胸口，毫不犹豫。
裴南意掀开冰冷的眸光，眼角泛着殷红的颜色，他甚至没有任何表情，那双被蒙上灰雾从始至终都是平静的。
连庞昭也被震惊了一瞬，微不可查地往后一仰。那可是他的心脏啊，相当于他的命，他怎么能……毫不犹豫地就挖了 ？
裴南意张开唇，嘴角已经溢出血，继续重复道：“放人。”
胸口处一个血淋淋的大窟窿，里面空荡荡的一片，只有血不断涌出来，惊悚至极。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他自己挖出来的。
可人们往地上那颗被他扔下的心脏看去后，再次陷入另一种阶级的震惊。
那颗心脏如同干瘪的气球，表面上褶皱的那层，就好像干树皮，完全没有丝毫水分，没有任何支撑，软塌塌地躺在地上，已经开始有了泛黑的迹象。
这只能说明，这颗心脏早就死了。
他早就没了心脏，但他仍旧活着，在这五百年里，他变成了一个怪物，他好像没有了弱点。
庞昭瞳孔张大，不可置信地看向裴南意，指尖发颤：“你……”
他促使自己冷静，沉重喘出气，就好像是真的好言相劝：“裴南意，逆天改命，是要付出代价的！”
原来，萧如是的第三世，是裴南意刨了心，祭了魂，用五百年的心头血才换来的。
代价就是，萧如是折了情根，忘了情。
而这颗心，早就因为长时间的失血而枯竭。
裴南意低眸不语，半晌，他笑吟吟地看过去，嘴角的血迹却是格外可怖：“我这条命，天要不起，不是吗？天要我死，只要我不想，它就动不了我。”
“因为发自心底里，它在畏惧我。”裴南意低眸而笑，笑容很懒，嘴角的梨涡浅浅的颤动着。
“逆天改命，要付出代价。而代价，只要我在，就找不上她，火更烧不到她身上。那这代价，我也付得起。”
“我不妨逆了这天，但我不屑于。”裴南意走过来，步调缓慢，甚至慵懒，亦步亦趋地朝他们靠近。
那些弟子立即慌了心神，不断往后倒退。裴南意却是依旧笑意绵绵：“既然如此，我就去接人了，让那只兔子等太久了，该会以为我不要她了。”
他转瞬间消失，只剩下那些弟子惊魂未定地看着彼此，双手软得连剑都拿不稳了。
……
萧如是不知何时在天牢里睡着了。
她躺了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蜷缩在草垛上，浑然不觉有个人走了进来。
他一走进，那些骚动的怪物便立即没了动静，退回昏黑的角落，裴南意走过来，在萧如是躺着的草垛前站了一会。
他将萧如是打横抱起，萧如是躺在他的怀中还睡得很酣。裴南意动作很轻，并没有吵醒她。
裴南意低头，凝视着她沉思。过了半天，他才缓缓伸出手，轻轻拨开她额前遮挡住眼睛的碎发，别在耳后，理了理她有些乱的头发。
萧如是在梦中，感觉被什么抱了起来，然后悬浮在空中飞驰。
她迷迷蒙蒙的有了清醒的样子，先是指头动了动，感觉摸在什么东西上，手感不错，她下意识地去抓住。
睁开眼，鼻尖围绕着一股淡淡的清香，这味道很熟悉，充斥着鼻腔。
萧如是在梦里梦见自己成为了女帝，美男围绕，正满足地摸着胸肌。
嗯～这胸肌真不错。
但是为什么感觉这么真实？
她默默睁开眼，正好对上那双俯视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很黑，宛若幽深的暗潭深不见底，波澜不惊。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看了足足十分钟，谁也没说话。萧如是咽了咽喉咙，默默收回放在对方胸肌上的手：“是……你呀？”
“……”
裴南意抱着她飞，而她，手也正放在人家身上。
萧如是尴尬地往下一看，立即没了脾气，吓得差点掉了下去：“靠！！！好高！！”
她险些翻车，立即紧紧抓住裴南意。他将萧如是往上捞，抱得紧了些：“怕就别动。”
萧如是死死揪住他的领子，紧张地点点头。
飞这么高，是要玩空中演习吗……
萧如是还是有些恐高的，在这样的环境下她不免心神不宁，只能不停地用讲话来安慰自己：“那个……你救了我？”
裴南意低眸不语。
“啊，谢谢你啊，没想到你还真的来救我了。”萧如是发自内心的感叹。
她又看了眼脚下被缩小后的版图，有些紧张：“那个，要不你先把我放下去吧？”
裴南意依旧没说话，也没有停下来。
萧如是以为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解释道：“你已经救了我了，我真的很感谢你。所以你把我放下来我自己会找一个地方躲起来不被他们发现，不会给你添麻烦。”
这次又是良久的沉默，萧如是抬头，刚好可以看见他锋利的纠结滑动：“带你回去。”
“回去？”萧如是愣了愣，“魔域，那个宫殿？”
萧如是想起来，又立即否决道：“我不回去。”
裴南意再次不语，过了许久才听见他的声音，些许沙哑：“呆在那里我可以保护你。”
萧如是神色暗下几分，思绪万千，最终抿着嘴拒绝：“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我也，不需要你的保护。”
裴南意怔了怔。
萧如是继续说着，她长叹一口气，语重心长：“裴南意，其实如果你不喜欢我，没有必要一定要把我捆在身边的，不是吗？”
裴南意停了下来。他直视着前方，被风吹的有些的碎发盖住他的眼睛，从萧如是这个角度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神色黯淡。
萧如是以为是自己的良苦用心说动他了，又继续道。
“是这样的，你救了我，所以我不会帮他们杀你，同时也不会向他们透露任何关于你的信息。甚至必要时刻，我可以为了救你去死。因为我的这条命是你给的，这是我的原则，”
她犹了许久，终于长舒一口气告诉他：“但我并不喜欢你。”
这次她清清楚楚，分明感受到裴南意的身体紧绷起来，闪过细屑的颤抖。
哪怕他一直都知道，但亲自听到她从嘴里说出来这句话的时候，浑身冰凉，就好像被人狠心捏碎喉管，置身于深不见底海底，只能不停的下坠，被黑暗所埋没。比死了还难受。
萧如是已经完全看不清裴南意的神色，他抱着萧如是缓缓落到地面，当真把她放了下来。
他站着不动，低着头脸色漆黑，头发盖住脸，只有那双紧紧攥紧的手在诉说他此刻难以忍耐的痛苦。
他咬得一口牙都快碎了。
哪怕没有了心脏，但他还是控制不住的想要去爱她。
仅仅是一句话，就像一把锐利的小刀刺进他的心口，又狠狠打了个旋，将肉绞住，不断深入，直至将他贯穿。
像刺骨凌冽的寒风，没有任何防护地冲进他心里垒起的高墙，冷得白骨俱颤，血肉僵直，刺痛他只余下血淋淋的空壳。
萧如是再次吁出一口气，正当她以为自己把裴南意说服了之时，裴南意突然伸手将她抓了回来，用了力，将她抵在一棵树上。
他靠过来，身上侵袭十足的气息压得萧如是喘不过气，动作强势而压迫，裴南意的双臂撑在树上，萧如是被他圈在臂弯里，完全没办法出去。
裴南意低沉着头，她看不清，对方碎发缝隙间的脸色，黯淡无光的眼睛。
“萧如是，我知道你会喜欢上别人，但可不可以，慢点忘记我？”
他声音些许无奈，动作依旧包含着满满的占有欲，哪怕他从始至终都占据着主导地位，可骨子里仍旧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