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章（八）
他的状态似乎很不对劲。
她又想到，五百年这个人已经被自己熬疯了。
“不是，那个，你听我解释。我也不想这样啊！可是我现在不喜欢你了我也不是没有办法吗？我总不可能吊着你吧！我也不是什么……呸，反正……哎呀，反正我虽然不喜欢你了我也不会喜欢上别人的！冷静，冷静……”
她语速过快，以至于言语不清，眼前的那个人依旧没有动静，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只是撑在树干上的手抖得越发厉害。
萧如是忙捂住自己嘴。
完犊子，越描越黑。
“冷静，冷静啊！千万别做出过激行为！”
那只手抖得厉害，裴南意将手藏在背后，没被她看见，另一只手有些发颤地抚摸上萧如是的脸，动作轻柔又小心，微乎其微地试探：“你……在害怕我？”
“没有！”萧如是很坚定地看着他摇头。
她的确不怕，只是她并不想和对方有过多纠缠。
会害了裴南意的。
裴南意弯下腰，俯首朝她靠近，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小心翼翼地在边缘徘徊，就好像是……在讨好。
他再次放低了姿态，将骨子里的卑微毫无保留地朝她展现出来，声音沙哑：“萧如是，我不能没有你，能不能别丢下我了啊？”
他的语气没有波澜，可萧如是感受得到他的哽咽，分明觉得他快哭了。
那一刻的他真的低贱到了至极，连他自己都厌恶的那副模样。
那副面目全非，不值钱的样子。
像没人要的流浪狗。
他从始至终都厌恶这副廉价的模样，他从不低头求饶，更不屑于任何人施舍些什么。
但萧如是不一样，如若是她离开自己，他是会疯的，他拼了命的留下她，将她复活，那样微乎其微的祈求，用尽他的一生 。
他可以离开太阳，离开光明，他不能离开萧如是啊。
他独独去求萧如是。
他一次次为了这份爱而低贱，去乞讨垂怜对方哪怕微不足道的爱。
萧如是向后退出一步，紧贴在树干，看着他：“你也别怪我把话说的狠，我并不想耽误你，也不给你发好人卡，我想让你清醒点，我——不喜欢你了。”
她紧抿着唇，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声音都在发抖：“从此你我，山水不相逢吧。”
在完全不同的认知中，一个只想留住对方，一个只觉得不能耽误对方。
裴南意轻笑一声，像是没听到她说话，反而问道：“我们好久没见面了，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我？”
萧如是咽下口水，她知道，这人是气极反笑了，漫长的时间以来，最了解裴南意的是她，若是再这么下去，他怕是会哭。
也不知那种奇怪的感觉是从什么地方而来的，那些排练到嘴的狠话，让她面对着裴南意，永远说不出口。
“人会变，情会移，此乃常情。”
她丢了情根，不能明白那种感觉，或许直到很久以后，她才能想起那种感觉是什么。
那种迟钝的，后知后觉的领悟，却会让她后悔一生。
裴南意没再说话，他突然捂着嘴咳嗽几声，火热的气流从身体的各个地方涌上心头，那里却空荡荡的，最终顺着身体往上流，他气急攻心吐出一大口血。
萧如是下意识伸出手。
“你……没事吧？”
裴南意伏在地面，又爆裂地咳嗽几声，大口大口地喷出血。那些血沾满他的浑身，血淋淋得像一个血人，他不断地咳，不断地吐血。
他从不信神，因为神不爱他，可是如今连他唯一信奉的神也不爱他了。
萧如是紧绷着身子，想上前将他扶起来，裴南意却已经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
他哑声：“知道了。”
萧如是有些吃惊：“什么？”
“知道了……”
他微喘一口气，又说了一遍，声音低沉：“我没说不公平，也没说苦，我说我知道了。”
萧如是吞下口水，顿在原地。裴南意转过身，看样子是要离开了，只是头也没回，步子摇晃：“逆天改命，的确是要付出代价的啊。”
只是这代价，他受不住。
萧如是没能听懂他的意思，她长久地伫立在原地。
直到他离开后，萧如是才挥起巴掌给了自己几耳光。
清脆的耳光声将脸颊扇得通红，她不停地扇着自己，呼吸沉重，头脑空白。
她真的没有办法了，只要她留在裴南意身边，系统一定会利用她，对裴南意动手。
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能够保护他的方式。
她必须要离开，只有她离开，才能保障他的安全——至少不被自己杀死。
两人背道而驰后，萧如是转身后走去上京城。
五百年没见，或许变了样子，物是人非，她想再去看看。
反正裴南意走了，到时候就算被抓了抵死不从就行，最多就是被弄死。
想到这，她就轻松了许多，伸出个懒腰。
夜晚的凉雾渐渐覆盖山头，萧如是慢悠悠来到上京城，眼前灯火通明，车水马龙，时光荏苒，这里的确变化很大。
这条街道翻新，同以前完全不一般，现在正值夜市，街上火光烛天，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很热闹。
走街串巷中，萧如是逛到巷子，许久没有踏足，居然迷了路。
等她再次回头时，身后的人流又换了一拨，一不小心就撞上一个人。
“谁呀！”对面撞上萧如是的那女孩声音清澈，听起来竟还有些熟悉。
等到两个人同时睁开眼看见彼此，皆是一惊。
说来缘分一词甚是巧妙，萧如是完全没想到仅仅是逛个夜市，能在人潮拥挤的街道恰好撞见宁梨。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萧如是自上而下扫视她：“哟，五百年不见，长变了不少。”
如今的宁梨已经褪去少女稚嫩的外表，更加成熟端庄许多。
宁梨移开脸上的面具，无法相信地看着萧如是：“如是姐……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认错了，你不是……”
萧如是咳了几声，高深莫测地说道：“唉，这个说来话长，反正我还活着就行。”
宁梨耳朵竖了竖，好奇地问：“那……裴大哥呢？”
这个人，萧如是不知道，宁梨却是清楚的很，在这五百年来，暗地里私自帮了他们不少。
连她也觉得奇怪。
说到裴南意，萧如是脸色一沉，眸子里放出幽光，宁梨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麻溜地闭上嘴。
萧如是想到的，却是他那副吐着血的模样，很狼狈……似乎很令她难受。
“哦，没什么，我把他甩了。”萧如是面不改色地说。
宁梨正喝着一罐甘汁，猛地就喷了出来：“啥？你说啥？”
“为什么！”
……
过了许久许久，萧如是才好不容易绕开关于她为什么会把裴南意甩了这个问题。
“啥？你说什么？你结婚了？”萧如是险些下巴砸地。
宁梨微垂着头点，耳垂有些泛红，带着少女时代的那般青涩：“我和陆子显。”
萧如是默默夺过她手中的甘汁：“我需要冷静冷静。”
当萧如是勉强接受这个现实以后，她又再次想起：男女主成亲飞升后几十章大约就是大结局合力绞杀大boss取得世界和平的决斗了。
她不禁手头一僵。
她有些抓狂，顿时慌了起来：“那那那……我不是听说你们飞升了吗？下下下凡来干什么？”她因为紧张说话也都不利索。
宁梨停下脚步，神色严肃地转过头：“我刚才正是想要跟你说这个。”
“最近凡界传来动荡消息，据说是街上莫名出现了一些怪物袭击行人，而那些怪物既不属于魔界，也不来自乱葬岗，就好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神君觉得此事蹊跷，便派我下凡来调查。”
“凭空出现袭击行人？”萧如是皱着眉，她想起玉华派的那些石像，两者之间应该脱不了干系。
既然如此，看来在萧如是的掺和下，原剧本已经发生了改变，而主角的任务目标也改变了，这就说明裴南意暂时是安全的，至少不会折在主角手里。
那么裴南意是否就安全了呢？
萧如是心里想，她还是不放心，准备转移主角们的注意力：“其实我觉得，我对这件事有些看法。”
宁梨疑惑地凑过耳朵。
萧如是简单地将自己在玉华派的所遇讲述一遍后，宁梨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玉华派？”
萧如是神色正经地点头，不像是开玩笑。宁梨眉间凝重：“自我师父圆寂以后，玉华派的确是放松了许多，我会想办法去查一查的。”
萧如是满意地点点头。
天色愈来愈黑，两个人并肩走在街上，宁梨看着乘着夜色之中的萧如是，神色很复杂。
她犹豫地开了口：“如是姐，其实裴大哥找过我。”
“他找过你？”她愣一步，疑惑地问。
萧如是似有所悟:“怎么样，是这人脾气暴躁又想杀人了是吗？”
“……”
“不”宁梨沉默着摇头，迟缓地说，“他来找我们，找我们疗伤。”
萧如是略感惊讶。
宁梨继续说：“我和陆子显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他对我们没有丝毫的排斥，还比较信任，当时我们在天界，他甚至不怕我们将他上报神君，很轻易地就把他催眠了。”
“甚至，很轻易就进入了他的神识。”
“怎么会？”萧如是一时不解地问，“他很信任你们？他对你们戒心很强，明明不该相信你们的。”
“对。”宁梨看了她一眼，她抿着唇，似乎在犹豫着该不该说，“因为裴大哥说，我们是你让他可以找的人。”
“所以，他得听啊，无论什么时候，他总得听你的话。”
萧如是沉默良久，才后知后觉地问：“疗伤？他受了什么伤吗？”
宁梨又是不语，她吞咽一口，声音都哑了几分：“他说，他的心好疼。
“我们本来是接受了神君的任务，要抓住他，所以才会将他催眠，进入他的神识。”
话毕，她歉意地看向萧如是，语气后悔：“抱歉，如是姐。”
“但，裴大哥的神识里，我能看到的，全是你。”
萧如是的脑子闪过空白：“所以……你们放了他？”
宁梨的声音侵占她的耳蜗：“如是姐，裴大哥很信任你，他从未怀疑过你让他来找我们，有任何可能害他的成分，哪怕我们已经表明了目的，他都不觉得你让他来找我们有任何危险。所以从头到尾，他甚至没说一句话，无限度的接受我们的操控。”
“你说他的心是黑的，是个坏东西，他就真的以为自己的心是黑色的，他害怕要是做了坏事，你就会不要他了。所以他的心脏疼的时候，他不去找回落山君，而是照着你的话，来找了最不靠谱的我们。”
“他的心脏每日都在疼。”
“裴大哥都如此信任我们了，我们又怎么会真的抓了他呢。”宁梨苦涩地笑了下，尽管放走血魔后，她和陆子显都受了些苦，甚至被挑断几根神筋。
萧如是往前踉跄一步，握住宁梨步子有些飘，似乎还没缓得过来，眼神迷离。
“你知道吗？”萧如是突然抬起眼，毫无保留地直视她，“从前很多人都讨厌裴南意。”
“现在也是。”
“没有人喜欢他。”她平淡地说，“都没有人爱他。但是他从来都不在意，所以他也不信任任何人。”
他记得在青竹观，少女活蹦乱跳地走在前面，蓦然回首，眼角的笑意绵绵：“裴小弟，话说以后你有什么事也可以去找宁梨他们的，自己人，别那么排斥嘛！”
萧如是记得很清楚，少年略微怔忪，稍作嫌弃地撇过头，漫不经心啧了声：“啊……谁要找他们了。”
谁要听你的话了。
“为什么轮到我随便说说开个玩笑，他就想都不想就相信了呢？”她说话的时候，看着宁梨笑得略微苦涩，“我问你，他怎么这么好骗啊？”
少年的爱意赤诚又张扬，没有丝毫遮掩，哪怕在寂寂夜色也耀眼夺目。
萧如是好像被什么给堵住胸口，心跤心痒心痛心梗难受，连她自己都愣住了许久。
每天？
他一定很难受吧……
同宁梨告别后，萧如是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
她站在人潮拥挤的街道中央，两侧形形色色的人流过，唯独她是迷茫的小舟，漂泊无依。
是啊，好多人都不见了。
她摸索着附近的客栈，听见不远处的动静。
那动静声不太对劲，又是在大半夜，萧如是立即蹲在墙后藏起来，屏住呼吸不被发现。
“都快点。”萧如是听出来那声音，是庞昭，那个青竹道君。
她瞳孔震缩一下，又听见他们搬动着什么重物在地上行走，发出的声音很刺耳。
看来是那些石像了。萧如是的确猜的没错，那些石像的问题很大，正是宁梨要调查的始作俑者。
当萧如是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着那些来回折腾的人，呼吸都止住了。
负手站立其中的庞昭身材庞大，似有一阵阴气扑来，从嘴里露出象牙般的利牙，让人联想到电影中的僵尸，面色铁青，泛着诡异的淡青色。
萧如是被吓了一跳。
她眼前的，庞昭已经不是人了。
自他死亡，便开始仇恨裴南意，无穷无尽的怨恨吞没了他。最终不可一世的道君被邪恶所吞噬，滋生出仇恨的怨灵，妄图侵占三界。
再这么待下去有可能被发现，萧如是隐藏起气息，神不知鬼不觉转身溜走。
直到远远跑出这条巷子，她停下来喘息。
阴凉的风扑打在面上，让她渐渐冷静下来，噗噗跳动的心跳暂歇，萧如是漫无目的地走在幽暗的小道上，突然脚步一僵，她被定在原地，居然动不了了！
萧如是向下去看着自己的手脚，脑识海中白光一闪，她猛地记起来：
就算她躲过了庞昭，可还有系统，她是无论如何都躲不掉的。
她差点忘了，从一开始，系统和庞昭就是同一个人。
果不其然，系统的声音在下一刻响起：
【检测到任务者行为的极其不配合，由于副本临近最终章，将会由本系统控制任务者强行完成任务】
“！”
“控制？不……”萧如是尚未开口，她的手脚已经开始动起来。
她僵硬地迈出步子，被操控的提线木偶般，机械的缓慢移动着，调转方向往另一边走去。
“！”萧如是怒气填胸，“你究竟想干嘛？为什么还能控制身体？不能这样啊卧槽！”
她好不容易才赶走了裴南意，好不容易才让他不死在自己的手里，她好不容易……
萧如是感到鼻间一酸，潮气涌上眼眶，她有一种想哭的冲动，由于被控制着，眼泪却没法掉出来。
她费尽心思的赶走裴南意，就是为了保护他啊。
可如今，她居然被控制了。
“你不能控制我！超出了系统权利范围！你属于越界，你放开我！”
系统的声音没有再响起，她的身体却仍然不受控制地往前走。
或许它，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完成自己的任务了，为此它不择手段。
“就算你控制了我也没用！我已经把他甩了，你没办法接近他的！”威胁不成，萧如是又换另一条思路，可这都无法阻止系统控制着她走向魔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