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情峰（六）
萧如是掀开草丛，发现里面躺着个人影。
模糊的身形半遮半掩，瞧清她的模样，萧如是语调稍扬：“你怎么在这？”
此时躺在草丛之中的，正是三人中的那名小姐，她不知是如何跑到这来的，只是见她浑身脏，像在泥中滚了几圈，脸上浮沉，萧如是险些没认出。
“你怎么在这？”她扶起那姑娘，又问了一遍。
“快……快去救人……”她握住萧如是手，声线颤抖。
萧如是心头一跳，心道她就离开这么一会，发生了什么？
恰是一瞬，她突然从这姑娘身上闻见一阵味。
她皱起鼻子，又认真闻了闻，恍然想起来，她在先前也曾闻见过，是在那时醒来。
那味道说怪不怪，但绝不是一个小姐家身上能有的气味。
如今她凑近了，便能更仔细的闻见。
居然是一股接近腐肉的气息。
这样的味道怎么会从她这样的贵家小姐身上传出来？
除非……眼前的姑娘神色张皇，她凝噎不语，不敢继续再往下想。而小姑娘似乎并不知情，拉着萧如是：“快……快回去救他们……”
萧如是并未耽搁，将她背起，转身朝房子方跑去：“好！”
姑娘靠在她的背上，呼吸很微弱，不知经历了什么，两手绵软无力，垂在萧如是身前，语气轻飘：“你……可以放下我的。”
“我不想……拖后腿。”
萧如是脚步一顿，随即加快步伐，温声：“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小姑娘没听见她说了些什么，昏沉沉地倒过去。
萧如是背着她一路跑回那所房子，就被眼前的场景吓呆了。
野鬼从四面八方涌来，房子被毁坏的差不多了，眼前家徒四壁，只剩孤零零且单薄的墙壁。
鬼魂前赴后继，垂涎着里面的人，想要爬过墙，在墙上泛滥成堆。紧接着，连那最后的墙壁也轰然坍塌，失去最后的保护，魂魄骚动，更为汹涌。
玉面书生手扛凳子，脸色凝重，用来格挡如涛水翻涌进的女飘。
墙角，大粗哥坐在地上，抱着头颤巍，像是被吓得失了常，状态近乎疯魔。
“你放心，仁兄，我一定会保护你的！”玉面书生回头大喊，努力挡着冲上来的小鬼，手上被抓出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子。
大粗哥张口瞪目，抓着头发，被他抓下来几大把，他一张嘴就口齿不清，双目猩红，估计是疯了。
玉面书生回头间发现萧如是，心中大喜，急切大喊：“道长！”
林寻真不在，裴南意也不在。萧如是心里咯噔一下。
而就在这时，一只狰狞的恶鬼滚落进来，它只有半边头，失去支撑力一般挂在脖子上，软塌塌的。
它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态爬起来，随即注意到眼前的大粗哥，嘶吼一声扑去。
大粗哥尖叫，绝望往后倒退。恶鬼还在逼近，狰狞的面孔张开血盆大口而来。
“仁兄！”玉面书生脸色大变，正准备冲去救他。
见状，大粗哥疯了似的跑向他，一把揪住玉面书生的领子将他给扔向爬来的恶鬼。
他本就五大三粗，力气更是出奇大，毫不费力就将书生扔出去挡住自己。
他劫后重生喘息着，玉面书生根本不及反抗，那只恶鬼扑来，一口咬下，传来他撕心裂肺的尖叫。
“不好！”萧如是放下小姑娘，飞速冲过去，手中卷出符纸，将女飘打飞。
她低头看向地上的玉面书生，皱紧眉。
有些惨，他的胸膛被刨开个血淋淋的窟窿，应该是想要掏出他的心脏，现在正往外冒着血。
“道长，救救我……救救我……”大粗哥看见萧如是，癫狂着扑来，抓住她哀嚎求救。
他声音颤抖：“救救我……救我……我不想死……”
萧如是想都没想，一脚就踹开他：“去你妈的。”
她斜眼睨视，神色冰冷：“什么鬼东西，想让我救你，那就等下辈子吧。”
“你去死吧。”
萧如是一把提起大粗哥，将他朝外扔出去，从容淡定。
她向来爱憎分明。
大粗哥还未反应过来，被一掌打退到墙壁遮挡的范围之外，瞬间成为所有恶鬼的攻击目标。
霎时，他被当作活靶子被一窝蜂而来的恶鬼淹没，只剩下凄惨凌厉的哀嚎声响彻云际。
懦弱的武夫终将会被吞没的。
即便身处完全不同的时空，在虚无的世界里，对于萧如是来说就好像一场幻境，平行世界垒起的高高墙壁将现实世界与这里分割开。
但亘古不变的，人性总是相通的，无论是怎样的一种心性，所言之人之初性本善，人性永远是能透过垒墙缝隙，将两个世界所相连的结点。
就好像萧如是在这个虚无的时空，真切的透过了时空的隔阂，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爱憎”。
让她觉得，即便是浮影，立在眼前的这些人，也有血有肉，并非虚幻，他们真切存在，他们是人。
刺啦——萧如是从衣摆上扯出布条绑住书生的伤口，又给他上了些随身携带的药。
“能积点德便是德……”她感受到书玉面生还有呼吸，虽是微弱，但好在没死透。胸口偌大的窟窿，他能活着，的确不容易。
或许是人类在接近死亡时所爆发的求生欲，书生紧闭眼，痛苦皱着眉，额头渗出冷汗。没过一会，他猛地惊醒过来，吸上一口极大凉气。
萧如是站起来，低头看着书生擦把汗：“没想到你真能活。”
玉面书生醒来第一句话便是：“仁兄没事吧？”
萧如是沉默一刻，旋即笑道：“你个书生，哪来的那么大勇气？看起来胆子就那么小点。”
她玩笑般比划着手势，玉面书生却听了进去，并且认真思索她的话，良久，或许是想清楚了，他抬头：“不怕道长笑话，我进京赶考，本就是为了科举及第，上官行政，造福一方人民，报国图志。若是连这些虚无的东西都害怕，何来执政一方，保佑百姓安宁的能力？”
“……”萧如是虽没说话，心里却隐隐不是滋味。
恍惚间，空气中隐隐飘散的气味，她再次闻见。
是从书生身上散发出来的。
她愣了愣，隔着些距离凑身去闻，竟然是同那姑娘类似的腐臭味。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抬头看向对方，目光不明，玉面书生见她表情呆滞，便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道长，你怎么了？”
鬼群解决完大粗哥，不过一会，只剩下一地的血迹和白骨，它们抬头看过来，漆黑的眼珠子定格在活人，慢慢汇聚。
萧如是抽回心绪，想要护住玉面书生和小姑娘。恶鬼呲牙咧嘴地朝她袭来，萧如是身上没有了能用的符纸，被如浪潮般的鬼影淹没。
天空中的远处，传来震天动地的低吼，那吼声如天际的闷雷压来，如五指山下苏醒的巨狮。
一道白影从天而降，划过天际，好似天空中的响雷化作有形的白刃。
白影从天而降卷起风沙，震飞前方众多小鬼。
风沙中，萧如是抬手遮挡，隐约看清满天昏黄中，沙砾夹杂的白狐，喜出望外：“猫咪大人，你来的正好！”
小姑娘苏醒，玉面书生搀扶她站起来，两个普通人在这阵风沙里完全站不稳。
“这是……那位狐仙大人？”
鸠只扭头看了一眼萧如是，恶鬼立即就被踩碎在脚下。
萧如是退后，拉住玉面书生和姑娘，朝他们招手：“你们赶紧去找个地方躲起来，这个东西拿着，遇到那些东西了可以保护你们，这里我们来解决。”
她往玉面书生手里塞了什么，玻璃块泛着暗红色，是河边救下她那道红光所遗留下的碎片。
萧如是当时发现，上面还有残留的魔气涌动，必要之时还可以出现救她一命，便捡了回来。
玉面书生接过碎片，和小姑娘相互对视一眼。他们仍旧担忧看向萧如是，过了会，才艰难点点头，转身离开。
望着他们离开，萧如是终于松了口气，胸口本来沉闷闷的也放开些，那种很坦然的感觉不知道是什么。
即便有白狐阻挡着那些恶鬼，处于单方面的戮模式。可毕竟那些东西数目过多，白狐单单无法全部看管住，总会有一两只溜出来。
萧如是躲避着那些漏网之鱼，体力渐渐不支。
她吐了口粗气，没多少力气，而眼前还有三只面色苍白的鬼朝她张开血盆大口。
她下意识伸手抵御，也是恰在此时，天降一把玄剑，如游蛇般舞动，砍断三只鬼的头。
这把锋利的剑砍断它们的魂魄，紧接着人影从天而降，同时手中结印继续御剑。
“萧师姐！”
萧如是没忍住往后一倒，就被谁给接住了。
萧如是睁开眼，看见眼前的那张脸：“林寻真？你去哪了？”她现在嘴唇苍白，脸色也不太好看。
林寻真把她放平，一脸懊悔：“刚才有个女鬼居然当众挑衅我，一时没忍住，就追上去了……”他说的时候，还肝胆共愤的咬牙切齿。
萧如是想到什么，问他：“裴南意呢？”过了会，她延迟地补充道，“就我那个小弟。”
林寻真眯了眯眼，认真回想：“我不知道，好像从刚才就一直没看到过了，我还以为他跟着你一起跑了呢。”
“是吗？”萧如是闭上眼，手里捏成拳头，“到底去哪了？”
纷乱的战况在林寻真的加入后，迅速好起来。他和白狐各守一方，护着体力不支的萧如是，手起剑落，很快解决完那些恶鬼。
白狐扑通一声变回只煤气罐，落到萧如是肩上。
“哎，累死本座了。”它浑身瘫下去。
萧如是眼尖，注意到什么，把它抱下来：“猫咪大人，你受伤了？”
鸠往身上一看，那块皮肉上的毛已经掉了，有个说小不小的血坑。
它不在意地瞄了一眼：“哦，跟那个女鬼打的时候打伤的。”
萧如是吁一口气，在身上找些什么：“我帮你上药吧？”
白猫高傲地撇过头，不屑一顾：“用得着那么麻烦吗？不就一个小口子？舔舔不就好了。”
它正准备转过头去舔，突然发现，它太胖了，根本舔不到。
它不死心地又往那边转，结果这次直接扭到了脖子。
萧如是拿出一个药瓶子，抓住白猫就摁住，担心地皱起眉：“不行，必须要上药。”
鸠好不容易才扭回脖子，结果浑身胖的根本抬不起头：“你这只人类还会随身带药？”
萧如是目光深了深：“嗯，还有那个书生给我的。”
玉面书生离开前塞给她的，希望能对她有用。
药刚落到伤口上，白猫就浑身一震，开始拼命地挣扎：“啊！好痛！这是什么鬼东西！”
“猫咪大人别动！”
“啊！你要谋害本座嘛！”
林寻真收拾完四周的废墟，目光落在地面搜寻，不知找着什么，双瞳一颤。
白猫重新躺回萧如是肩上，萧如是见他表情不太对劲，便走上前问：“怎么了？”
林寻真出着神，这才回头来，示意她过来：“萧师姐，你过来看看。”
萧如是疑惑地走过去。
那是在几块碎石堆积的缝隙里，灰尘的遮盖下，灰扑扑露出的几道金黄色图纹。笔画随意流畅，像是一笔到位，被尘埃的遮盖下已经基本上看不清了。
即便看着模糊，还是一眼能看出来：“这是……阵图？”
她和林寻真对视一眼，脸色都不大好看。“我刚才发现，在这个屋子里的四个方向都有一个法阵，起初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用的，不过，如今找到这个……怕是用来囚禁生魂用的。”林寻真道。
萧如是仔细端量许久：“我看这法阵基本上已经灵气稀薄，连颜色都褪了，怕是……”
“怕是有个几百年了。”林寻真补充。
二人无意识同时吸了口凉气：“这居然有个上百年的法阵？”
萧如是问：“布阵者将生魂困在这的意图是什么？”
林寻真摇了摇头：“不知道。”
萧如是总结了一下：“这么说，那些孤魂野鬼很有可能就是被这个阵法困在这的？”
“不是。”她肩头的白猫睁开眼，目光沉稳而威胁，“但那个女人是。”
“原来是这样。”林寻真深思，“原来这里就是那女鬼的老巢，怪不得……”
萧如是不知为何想起刚开始那对吵架的老夫妻，引她和书生几人进来的都是他们，这之间又究竟有什么联系呢？
萧如是想起来方才那红衣女鬼对鸠说的话，以为他们认识，便问：“猫咪大人，你和那只女鬼，以前认识吗？”
白猫沉默片刻，目光直直望向前方：“一只鬼生煞。”
“？”林寻真猛地退了好几步。
萧如是被他这副反应吓了一跳，以为发生了什么，紧张地问他：“你怎么了？”
林寻真目光失神，声音几乎低不可闻：“鬼生煞，是厉鬼修为上了百年，吞噬一魔一妖后形成的。每成一个鬼生煞，便是毁天灭地的噩梦。这世间能成的鬼生煞，千年以来，只出现过三个。”
“是我这辈子，最不想遇见的东西。”
他声音都在发抖，弄的萧如是也惊诧。
“这只鬼生煞，当年吞噬的妖便是我天狐一族方出生的幼子。”白猫冷笑道，语气不乏嘲讽，“一个只敢投机取巧的鬼生煞，成不了气候。”
“怪不得鬼气如此重。”林寻真很快恢复冷静，“没想到是这样一回事。”
这倒是他们没想到的。
“现在该怎么办？”萧如是揉揉眉心，“等一下，林寻真我问你一个问题。”
林寻真道：“萧师姐你问。”
萧如是低头，看不清其神色：“魂灯……是什么？”
林寻真一个踉跄，险些站不稳，他往后一倒，语气惶恐：“什……什么？你说这里还有魂灯？！！！”
他扶着旁边的石柱，一口气没喘上。